小说《北京折叠》的出发点有些虚弱,不仅小说人物“老刀”的想法是错的,作者郝景芳的故事设定本身就有问题。处于底层第三空间的老刀为了让女儿糖糖将来进入第一空间生活,决定冒险从事非法走私活动挣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想送糖糖去一个能教音乐和跳舞的幼儿园”。
这似乎涉及一个所谓的热点问题“阶层固化”。其实,中国目前的“阶层固化”问题并不紧迫。在“阶层固化”程度很高的美国,曾在耶鲁大学任教多年的威廉·德雷谢维奇写过一本书《优秀的绵羊》,揭露美国阶层固化的运作规则与细节,并讨论了突破的办法。
无论是已固化完毕的美国,还是正在固化的中国,老刀的女儿想要上升到更高的阶层,绝对不能学音乐和跳舞,她应该学数理化。
郝景芳2002年获得全国中学生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但她明智地放弃了写作这条道路,本科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后,继续在清华大学天体物理中心及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现为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研究员。如果用小说的角度去看,郝景芳应该属于“第一空间”。很遗憾,她并没有调用自身经历作为写作资源,而是靠猜想或观看去构建她也许并不熟悉的穷人生活。
“科学幻想小说”中的“科学”与“幻想”谁更重要没有定论。
《北京折叠》获奖的消息一出来,第二天就有许多评论了。我的观感是比余秀华出现后的评论要靠谱一些,但自说自话的成分也不可小觑。
最初不少人觉得小说“语言不好”,接着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帮派林立的科幻界里,一群人推出了另一篇“写得更好”的小说《濑户内海》。
对读者来说真是太好了,一次就读到了我国科幻文学中的两部佳作。也许过去二十年来,普通读者知道的中国科幻小说不过是一部《三体》而已,再往前估计就是《小灵通漫游未来》了。
在阅读风气很盛的法国,有本《理想藏书》说,“科学幻想小说”中的“科学”与“幻想”谁更重要没有定论。对一些人来说,科学在科幻小说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因为,依靠一种我们今天尚不知晓的技术而导致空间的发现、种种疾病与死亡的彻底后退……拯救将来自科学技术。对于另一些人,正好相反,幻想是第一位的。
《北京折叠》与《濑户内海》之间的竞争也同样错综复杂。
就语言来说,《北京折叠》并不那么让人退避三舍,因为这篇小说大部分叙述是冷静而克制的。当然,开头关于第三空间的穷人生活描写的确不高明:
“食客围着塑料桌子,埋头在酸辣粉的热气腾腾中,饿虎扑食一般,白色蒸汽遮住了脸。油炸的香味弥漫。货摊上的酸枣和核桃堆成山,腊肉在头顶摇摆。这个点是全天最热闹的时间,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几个小时的人们都赶过来吃一顿饱饭,人声鼎沸。”
文笔固然谈不上好,但这个“不好”掩盖了另一个“不好”:小说的设定是中国的经济超过了欧美。但读者很难想象,中国经济已经全球领先的时候,吃饭的问题还如此困难。老刀为了存钱让女儿读高级幼儿园,甚至放弃了吃早餐。这种事情今天也许有,但未来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还是看美国,贫穷的核心问题不再是吃不上饭(相反,穷人的问题是常吃快餐导致发胖并且缺钱健身),而是阶层固化,也就是穷人会永远穷。这一点在前面谈到的《优秀的绵羊》一书中有体现。我曾在火车上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现在有钱人用手机,将来大家都会用手机,穷人也会用,甚至将来穷人也会买车,但还是穷人。这个犀利的观点就包含了成熟的社会观察与未来感。美国电影《遗传学歌剧》设定未来人类已经可以靠更换器官延续生命,某公司为穷人提供按揭服务,问题在于,如果到期穷人不能还款,杀手公司就会来“强制执行”。这个故事的逻辑很强韧,既有未来的荒诞性,又有现实的可信性。
《北京折叠》中,第二空间的秦天描述心爱的女人时说:“我跟你说也不怕你笑话。你见到她就知道什么叫清雅绝伦。”秦天与女友的爱情描写如下:“他第一次轻吻她一下,她躲开,他又吻,最后她退无可退,就把眼睛闭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阵怜惜。她的唇很软,他用手反复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线。”基本上是硬写的。
第一空间的大领导的举止有央视一套黄金节目的画面感:白发演讲人在晚宴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又和欧洲进行了视频通话;十二点,感觉疲劳,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两侧,准备回家。他经常工作到午夜。
如此可见,第三空间的人贫穷、可悲,第二空间的人上进、陶醉于爱情,第一空间的人勤奋、负责。难怪有人说小说人物都乏味。至少在这篇小说里,郝景芳塑造人物显得老套。
在故事结尾处,她也许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决定做些挽救,她让老刀从辛苦挣来的钱中拿出一万,扔了出去,增加了一点疯狂。但到了这个时候,这一点点突兀的“疯狂”既缺乏质感,也缺乏必要性与说服力。
表达愈是接近思想,用词就愈是贴切,就愈是美。
小说是综合艺术。我们不妨用大众更熟悉的电影来打比方,电影是否吸引人的因素很多:明星美不美,情节巧不巧,爆炸场面大不大,梗够不够新……都达到一流不太可能,全部不合格也常见。让人满意的无非就是有几个因素还过得去。《北京折叠》这部小说让人满意的地方也并不少。
郝景芳并非没有技巧,她有她的想法。最开始,第三空间的人谈论其他空间的奢华,这时郝景芳借“皇帝用金扁担挑水”之意点铁成金:
“人家那儿一盘回锅肉,就三百四。”小李说,“三百四!一盘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但真的到了第一空间,老刀打听了那里的真实价格:
“这儿的菜不对外,所以都不标价。我也不知道多少钱。”老葛已经开动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计一两万之间,个别贵一点可能三四万。就那么回事。”
读到这里,读者会有一种震撼的满足感。郝景芳不动声色的铺垫与解密很有章法,能让人在故事的氛围中服气地点头称赞。
她的描写含而不露,习惯营造情景,让情景自身发力:
从他半开的门缝看过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袜子中间,瞪着空无一物的墙,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不时用手推一推眼镜。他吃完把盘子放在脚边,站起身,同样对着空墙做击打动作,费力气顶住某个透明的影子,偶尔来一个背摔,气喘吁吁。
科幻文学是小众文学,它用提高门槛的办法来吸引读者。如果读者准备不足,这段文字会让人一头雾水。但科幻小说的老读者能欣喜地猜中,男孩的“眼镜”估计是一种升级多次的高级VR眼镜,可能吃饭时他在看视频,吃完后在玩某种虚拟3D搏斗游戏。这段文字既写出未来世界科技之高明,又暗暗透露出未来世界的无聊与某种悲哀。尤其是,这段文字是支线情节,更说明郝景芳在布局方面考虑很多。
不用全部引用她的核心文字了:“司机们就在困倦与饥饿中欣赏这一幕无穷循环的城市戏剧。”“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折叠自身,向地面收拢……”这段文字干净利落,清晰逼真,让人叹为观止,不愧是名校物理系高材生头脑里发生的魔术。词汇并不多,也不“美”,但效果惊人,如福楼拜所说,“表达愈是接近思想,用词就愈是贴切,就愈是美”。
两部小说相比,《濑户内海》的冷笑话更冷、味道更Geek。但它的意思过于隐晦曲折,能领略到笑点的读者很少。而《北京折叠》恰好碰上目前文化人热烈讨论的论题“阶层固化”,读者会欣然接受这个故事。
越是好的小说越能吸引多角度的解读。女权主义者李思磐出其不意地如此权衡两部小说:“相比起《北京折叠》,我更喜欢这篇《濑户内海》。前者的人物设定并没有任何反乌托邦或科幻感,尤其女性人物设定非常陈腐。《濑户内海》更能击中我对未来的焦虑,而且反对派头领是年轻理工女这一点非常好看而且合理。”
这个看法有其合理性,一个成功女性创造出来的女性角色居然是陈腐的,这的确是小说这门诡异艺术带给我们读者多种快感中的小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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