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赫尔辛基引入那玩意儿,可真叫鼠目寸光!”2014年6月的一个午后,乔恩·唐纳点燃一支烟,在赫尔辛基的宅院里看完报纸后叹道。题为“芬兰期待古根海姆分馆落户赫尔辛基”的报道,触痛了这名芬兰独立电影人兼作家的神经,“很明显,我们不需要那玩意儿”。
乔恩·唐纳口中的“那玩意儿”,指的是全球著名的私人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该馆上世纪50年代兴起于纽约,此后陆续在柏林、阿拉斯加、威尼斯建馆。90年代其西班牙毕尔巴鄂分馆落成,被视为“建筑复兴城市”的典范。古根海姆博物馆也由此进入发展全球连锁博物馆的新阶段。
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全球第六站,选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但北欧人显然不吃“这一套”。博物馆扛起城市复兴?别闹了,先回答乔恩·唐纳们的问题再说:建了博物馆,公众福利会受损吗?建馆经费是纳税人出吗?为什么要接纳古根海姆博物馆,抑或现代博物馆建筑群?
始于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陆续“入侵”欧美。
看到康定斯基的《构图,2号》时,所罗门·R.古根海姆第一次对现代派作品产生兴趣。康定斯基以野兽派色彩主义的创作手法,将所有人物变为色点和线条,让古根海姆着迷。于是他变卖自己早年收藏的古典艺术品,买下康定斯基的150幅作品,开始转向现代派绘画作品收藏。1937年,他成立古根海姆基金会。22年后,基金会旗下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在纽约诞生。
古根海姆博物馆由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担纲设计。量身定做的螺旋形建筑外形,三向连续旋转解构,顺梯而上的空间感,再加上馆内全球少见的抽象艺术品,让古根海姆博物馆成为首屈一指的私人博物馆。纽约也成了古根海姆博物馆向世界扩张的“始发站”。
“促进、鼓励和启蒙大众”,古根海姆博物馆随后开始“入侵”欧美大陆:从柏林到威尼斯,再从阿拉斯加到毕尔巴鄂。“文化产业”的概念被缓慢输入每座城市,博物馆主打的“印象派后的抽象艺术、超现实主义艺术”开始疯狂“吸粉”——这对于迷恋现代抽象艺术的小清新来说,诱惑巨大。而一年一度的古根海姆艺术奖,被欧洲多国报刊评为“不可错失的年度艺术大奖”。
囿于私人博物馆的性质,古根海姆的全球布局,其实要靠自筹经费才得以维系。对此博物馆自有敛财妙招:1997年,位于勃兰登堡门旁的柏林古根海姆博物馆正式对公众开放。德意志银行是主合作方,另一个合作拍档柏林银行则贡献了5万件现代艺术藏品,缓解了博物馆建馆初期的“藏品危机”。1998年,一场名为“中华5000年文明艺术展”的主题展览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纽约及毕尔巴鄂分馆展出。出于对东方文明的好奇,欧美各国前来观展者不计其数,仅门票收入就超过千万美元,还不包括各种衍生纪念品的销售数字。1999年,博物馆再次与西班牙巴斯克地区联手,当地政府出资扩建,基金会负责馆内陈列,毕尔巴鄂分馆的影响力得以加深。这让毕尔巴鄂从工业废都摇身变为欧洲文艺之城。
赫尔辛基到底要不要古根海姆?
与在毕尔巴鄂受到当地市民的顶礼膜拜相比,古根海姆博物馆在赫尔辛基感受到的则是北欧的严寒。自2011年计划在芬兰建馆起,根据当地社会组织持续两年的民调,赫尔辛基75%以上的市民反对古根海姆博物馆进驻首都。这是北欧人经过严肃的“为什么要被美国人统治?”思索后,得出的统一结论。
事情看上去有些棘手了。芬兰艺术协会会员佩特拉·哈弗就表示,自己无法张开双臂迎接古根海姆博物馆来到赫尔辛基。“所有芬兰人要搞清楚的是,修建这个博物馆是要花钱的,到头来还不是平摊到我们纳税人身上。”
是否动用纳税人的钱还未有定数,但修建经费之巨肯定犯了“众怒”。1.4亿欧元的经费预算案,在2012年年中被赫尔辛基市政委员会否决。但赫尔辛基市长尤西·帕尤宁仍然看好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发展前景。他认为引进“古根海姆”品牌,对于打造未来的文化产业,以及激活赫尔辛基平淡中庸的文化活力,是互利共赢的。“无论是从经济角度,还是从文化输出角度,对于芬兰都是难得的机会。”
与官方正面立场针锋相对的,是以乔恩·唐纳和佩特拉·哈弗为代表的独立艺术家发出的“反古根海姆全球化”呐喊。“这事儿真尼玛拧巴,”佩特拉·哈弗口无遮拦,“博物馆来了,芬兰人纳税了,然后赫尔辛基所有纳税者跪着求古根海姆基金会,希望那些美国人把博物馆卖给我们。”
面对反对声音,古根海姆博物馆没有放弃进驻赫尔辛基的打算。虽然顶着1.47亿美元建馆费和每年140万美元场馆运营成本的巨大压力,古根海姆基金会还是在今年7月将赫尔辛基馆主馆方案交由法国人莫尔索·库索诺基(Moreau Kusonoki)设计。据了解,主馆方案名为“城市中的艺术”。博物馆将分为9个展馆,展馆由室外走廊连接,以使博物馆与城市景观以及南港口区的海岸线实现有机融合。主馆建筑将采用芬兰本地出产的玻璃、焦木等自然建材。至此,一场围绕“古根海姆挺进赫尔辛基”的争议暂告一段落。
“下一站,赫尔辛基。”古根海姆基金会的宣传海报上这样写道。这样写的话,赫尔辛基能接受吗?天晓得。但这个“下一站”,肯定也是古根海姆城市梦的“下一战”。
毕尔巴鄂的奇迹
虽然近八成赫尔辛基民众反对古根海姆博物馆对城市的“入侵”,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该博物馆在上世纪末完成了对毕尔巴鄂的“救市”计划。
救市,拯救城市。全球连锁的私人博物馆收起姿态,转向欧洲二三线城市,在日渐衰落的西班牙港口城市毕尔巴鄂建立分馆,靠毕加索、康定斯基的画作吸引游客,带动产业,拉动内需,刺激经济,惠及三产,复兴城市……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对赫尔辛基隔空喊话:喂,博物馆能“救市”呢。在城市复兴的诱惑面前,赫尔辛基愿意接受古根海姆吗?
“这就是欧洲文艺青年的文化苦旅。”
16世纪时,毕尔巴鄂与巴塞罗那、瓦伦西亚一道构成了西班牙海上霸权的三大对外窗口。随后,荷兰及英国的崛起,令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备显尴尬,于17世纪让出海域统治权,毕尔巴鄂也随之衰落。到了19世纪,这座城市误打误撞地与铁矿和煤炭挖掘结缘,由此大踏步迈入工业社会。
但工业城市产业结构的单一,以及自20世纪以来新能源、新燃料的冲击,毕尔巴鄂的经济发展欠缺新增长点。再加上1983年那场不期而至的洪灾,城市变得千疮百孔,环境恶劣。其时再谈起“欧洲钢铁、造船中心城市”的头衔,都会惹人发笑。
工业城市如何在后工业时代转型?学者冯原认为,自博物馆、动物园和博览会在19世纪陆续构成现代社会的文化开端后,多元文化取代工业体系,已成社会发展主流趋势。而与19世纪前博物馆相对隐蔽、只供国家皇室成员内部观赏的特点不同,大型公共博物馆的出现(如卢浮宫),表征性地宣示了现代社会发展文化趣味的大势已经来临。对于毕尔巴鄂这类工业衰落性城市来说,舍弃钢筋、水泥味的工业化跃进,拥抱全球化多元文化,就显得尤其重要。
“毕尔巴鄂毕竟与纽约、巴黎不同。”冯原说。在纽约,在巴黎,全球性大都市的定位已然成型,文化产业只是其中程序化的一环,而非能挽救城市于水火的杀手锏。“毕尔巴鄂不同。文化、收藏、艺术品甚至旅游,在工业化大干快上的节奏下被暂时抛弃了,现在是时候捡起来了。”
于是古根海姆博物馆来了。这对于1300年才建市的毕尔巴鄂来说至关重要。由于历史不长、景点不多、名人甚少、风俗不佳,这座西班牙北部小城,亟需引进一项文化工程,为城市名片进行个性化勾芡。
“这就是欧洲文艺青年的文化苦旅。”多年之后,为毕尔巴鄂引进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决策者们如此调侃。你可以在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看到其他展馆无法展出的画作:毕加索、康定斯基、保罗·克利、安赛尔姆·基弗……一个博物馆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在于它策划和举办了多少场国际性展览,而是其收藏的展物及作品是否能够达到观展者的需求。显然,古根海姆博物馆能做到。
古根海姆博物馆对于毕尔巴鄂究竟有多重要?先来看一组数字:1997年古根海姆毕尔巴鄂博物馆正式投入使用,总耗资为12.7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08亿元)。博物馆建成的第一年,毕尔巴鄂吸引了130万名参观者,区域经济活动因此增加2.1亿美元,当地政府将其中的3000万美元收入囊中。世纪之交时,博物馆直接门票收入占毕尔巴鄂全市总税收的4%,带动的相关收入占比超20%以上。仅6年时间,博物馆启动项目的资金全数收回,还为毕尔巴鄂所在的巴斯克地区带来1.5亿欧元的收入。
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堪称“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建筑”。
古根海姆博物馆改变毕尔巴鄂的现象,被称为“毕尔巴鄂奇迹”。其实更奇迹的,是这座博物馆的建筑本身。在建筑大师菲利普·约翰逊看来,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是建筑史上不可多得的曼妙之作,甚至给出了“我们时代最伟大建筑”的最高评价。
有着张狂、直接性格的弗兰克·盖里,为毕尔巴鄂设计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成为古根海姆全球连锁模式中的标准模板:华美、奇异、金光闪烁。博物馆位于内维隆河南岸的艺术区域,衔接毕尔巴鄂新老城区。建筑材料是玻璃、钢和石灰岩,并由外覆钛合金板的不规则双曲面体量群组合而成。博物馆外部整体形态呈现出各个方向弯曲的双曲面,随着日光照射,各角度反射出不同的流光。在内维隆河水的映衬下,北侧的三层展厅更显曲线和动感。
冯原曾以建筑的功能与形态为切入点,对不同时期的城市建筑进行分类。以法国凯旋门为代表的、彰显国家宏大精神的建筑,他称为“样式—意识形态对称”;以广州陈家祠为代表的、突出体现社会地位及等级制度的建筑,则称为“样式—等级对称”;而以CCTV大楼为代表,在20世纪末后现代主义思潮回炉的背景下,由明星建筑师设计出的建筑,被称为“样式—个性对称”。毫无疑问,古根海姆属于后现代的“样式—个性对称”建筑模式,弗兰克·盖里的天马行空,让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显得动静相宜。
博物馆内部的设计,完全不逊于外观,展现了西班牙的奔放与动态美:顶层的曲面层叠起伏,不羁地奋力向上。灯光因此能够倾泻而下,打散了简单几何秩序性的冲力。“到了这里你会有一种想把帽子摘下,往天花板上扔的冲动。”盖里解释道。这位1989年普利茨克奖获得者认为,建筑和艺术本应如此,“随意,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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