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铜锣湾,国际知名的亚洲商务贸易中心,楼宇密集,车水马龙。她拥有傲视纽约第五大道的全世界最贵铺租,每平方尺2630美元。铜锣湾坚拿道行车天桥(立交桥)所在处,前身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运河,被称为鹅颈涧,横跨这条河的小桥便称为鹅颈桥。沧海桑田,这里如今成为铜锣湾和湾仔的重要交通枢纽,当年的小桥如今被高大的立交桥取代,每天无数车辆轰鸣而过,但坚拿道天桥依然被市民称作鹅颈桥。
立交桥底的两边道路是公交巴士始发站,无数打扮入时的写字楼白领、世界各地的游客伴随交通灯的声音从这里走过,步履匆匆。尽管被时代不停洗刷,鹅颈桥底一片50平方米左右的空地却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它烟雾缭绕的模样。桥底终年不见光,夜晚只有几盏昏暗的黄灯,又是交叉路口,被认为是阴气重、煞气大的地方。每天都有三五个神婆在这里摆出她们的流动神台,供奉各路大仙,摆上点瓜果,前面放几张塑料凳,招揽来自全球的顾客,打小人。
以打小人为业的赵婆婆说:“香港出过三个特首,董建华、曾荫权同梁振英,个个都被我打过!”
当记者坐到她的摊位前时,赵婆婆的第一个动作,是给我递过一张名片,正面是她的联系方式,背面写着她的业务范围:除了打小人,还包括驱鬼、转运、求姻缘、问米(请先人上身对话)、为小儿喊惊(叫魂)等。62岁的她尝试用广东话和普通话与我搭话,甚至掏出了一张英文的价目表:“beating the petty person”,这个翻译与2009年《时代》周刊报道打小人风俗时的用词一样。价目表上写着一次打小人是50港元,在物价飞涨的今日香港,这个“桥底公价”近几年都没有变过。
“打小人”一俗,源于中国传统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相传大约在每年3月6日,天空会打起天雷,将所有伏蛰的动物惊醒,万物复苏。而在广东一带的传说中,在惊蛰醒来的还包括星宿化作的凶神白虎星君,以及阴险小人和蛇虫鼠蚁等污浊之物。广东人惊蛰打小人的风俗,早在唐朝就已十分盛行。
赵婆婆的神台上供奉着观音、四大金刚、黄大仙和齐天大圣,分别来自佛教、道教和民间传说,一边放着一只玩具布老虎,前面则放着四五把塑料凳。神台上方贴着一张宣传海报,上面写了赵婆婆应邀为港产鬼片《迷离夜》宣传时,赴台湾表演打小人的经历。“回归以来,香港出过三个特首,董建华、曾荫权同梁振英,个个都被我打过!”在当时的电视节目上,赵婆婆霸气地说道。
和鹅颈桥下常年驻扎的另外三五位神婆一样,赵婆婆每天早上10点左右提着家当到这里谋生,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收摊。时值四五月份,莫说惊蛰,立夏都快到了,赵婆婆说她近日生意冷清,像今天一天只有8个客户。她说,倘若是惊蛰正日,打小人的队伍会排起长龙伸到路对面,要出动警察来维持秩序。她指了指背后的天桥柱,上面是香港政府的宣传语,赫然写着“惊蛰”两个大字。打小人这项古老的仪式,在香港并未因“封建迷信”被政府排斥,而是被民政事务局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并未受到强制力的阻隔,反而被加以保护,这大概是这种古老风俗得以在这个现代都市传承的原因之一。
二奶、同事、上司是被打得最多的三大“小人”。
打小人的衣钵如何传递,在香港的许多学术研究中有过探索:在一些传统庙宇、村落,不少都是以师徒相传或者家庭传承的形式教授,但也有更多从事这一行业的妇女表示她们“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赵婆婆则向记者讲了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故事,而这段故事她已对不同媒体说了无数次:30年前,她还是东莞的一名菜农,某天在家耕种时,突然有神仙现身,问她是否愿意替天行道,替人消灾解难。她答,自己种田已经很忙,哪有时间。神仙笑说了句天意便离开了,她却因此茶饭不思,渐成心病。为解心结,她常到庙宇内参神,一些僧侣就教了她一些消灾之法,后来便有越来越多的善信来找她打小人。
“九七”之后,在香港的父母帮她申请来港,最初几年,她做过清洁工、服务员,后来发现鹅颈桥底有这个行当,于是重抄旧业。说起这段往事,她眉飞色舞,语气玄奥,但旋即点了一支香,一脸正色。
仪式开始。她把香递给我,让我亲手为四位大仙上香,随后取出一份贵人符加百解符、一份小人纸加五鬼纸,让我在前者上写自己的名字,好让大仙知道是谁在祈福;如果有特定想要打的小人,就在后者上写下其名字,如果没有,打走的就会是我身边可能的厄运或凶煞阴暗之物。只见赵婆婆先念念有词,向大仙帮我美言几句,然后一手将小人纸加五鬼纸平摊在一块黑色砖板上,另一手掏出一只鞋梆,开始狠狠地拍打纸片:“我打你个小人头……打到佢口低舌低,唔晓讲无晓间……打阳小人、阴小人、男小人、女小人、街头巷尾小人……”拍打声格外清脆响亮,赵婆婆的口诀则跟着拍打的节奏,形成一首奇特的歌谣。打了1分钟左右,纸张被拍得碎烂。
赵婆婆把碎烂的纸片放在一边,转头拿起了百解符,开始在我头顶、背上、双臂和手心轻扫,口中继续念念有词:“打过小人全年好,打过小人万年利,……身体健康,出入平安,工作顺利,安居乐业……”最后将百解符与元宝纸钱一同烧掉。这部分的咒语比打小人时要长得多,主要为我祈福,希望我解去小人和不祥之物,能有贵人相助、趋凶避吉。
随后,赵婆婆将一些猪油抹在布老虎的口中,寓意让白虎星君吃饱,堵住其口使之不再咬人;又将一把米粒洒出去,寓意将小人化解。最后一个步骤则是掷杯:赵婆婆将一对杯筊扔在地上,一块面向上,一块面向下。“第一次掷就圣杯咯!”赵婆婆高兴地说。掷出圣杯,表示神灵已经应允了我的请求,如果没有掷出圣杯,就要一直掷到其出现为止。
这些看似繁琐的仪式步骤,事实上已经在历史长河中被浓缩不少。根据文献,以前的打小人者,会用铜币将小人纸等压住,打完小人后还会用长约10公分的铜剑将小人刺破。品种多样的祭纸、酬神食物也被简化,口诀也依各个神婆的喜好各有不同,不少人对所念口诀一知半解。打小人盛行的场地也在不断迁移:昔日的打小人胜地位于港岛半山的宝云道,后来宝云道的打小人业务日渐式微,逐渐转移到鹅颈桥。
打小人的意义同样在变化之中,这一习俗来自农耕社会,背后的理念是去除蛇虫鼠蚁以求丰年,充满了祈求平安、心安理得的祈福意味。但时代变迁,如今主顾攻击对象一般更加具体,二奶、同事、上司成为被打得最多的三大“小人”,这一仪式攻击以自保的目的日益浓厚,而祈福意义则减弱许多。
打小人是一种民间信仰,也是一门手艺。
随着城市发展,打小人场地逐渐从城市边缘走向中心,从祈福渐变成发泄,似乎证明这一传统民俗并未被城市化蚕食,而是融入了城市之中不断变迁发展。赵婆婆的观察印证了这一判断。她说,这些年来,打小人的顾客越来越多,而且不再局限于家庭主妇,不少生意人和公司白领也会光顾,有的一两个月就来一次,希望解决生意上的阻碍;年轻人也日渐增多,还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香港本地的外籍居民也会慕名前往,还有大量跟我一样的记录者和学生,越来越多的顾客带着满足好奇心和文化探究的目的去光顾。
在香港这个中西文化共荣、传统与现代并存的城市,古老的巫术仪式焕发出现代的色彩,赵婆婆一开始通过递名片、用三种语言招揽顾客表现出的现代业务意识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除了鹅颈桥下的神婆外,香港的网络早已出现线上打小人网站;当地电视节目常邀请勘舆、星座大师侃侃而谈,电话连线解答观众疑问;油麻地整整一条街每晚都摆满了占卜摊档,从看手相、测字到水晶球、塔罗,应有尽有。
这种古今结合也在香港的神怪影视作品中体现:早在2000年的电视剧《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中,捉鬼天师就把天雷阵灵符写进杀毒程序中,用来诛杀藏在虚拟世界的恶灵;将医院的起搏器和心脏监视仪改装成“阴气”起搏器和监视仪来把鬼魂从魂飞魄散边缘救回,这样的情节设定至今令人啧啧称奇。而本地人对于这种文化多样性习以为常:在人来人往的坚拿道,对神神叨叨的打小人仪式,除了拖着行李箱的游客会投来好奇目光外,本地人大多毫不见怪。这就是一种民间信仰,进行这种仪式属于信仰自由的一部分,甚至是一门手艺,不值得大惊小怪。
当然,宽容理解是一回事,要深入去了解和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赵婆婆育有一子一女,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她的子女都没有继承她的衣钵,甚至自己的儿媳妇都不太理解她的工作,经常表示感到害怕。尽管随着时代不断发展,打小人的确存在着传承上的困难:仪式的简化使其文化内核逐渐流失,神婆们年龄的增长也带来断层危机,而祈福意义的消减更可能使得这一习俗完全变味。为了保育这一传统,有学者拟设了一条路线图供有心探究“打小人”文化的游客参考:从皇后大道东的洪胜庙,到半山宝云道的姻缘石,最后再走到今天的鹅颈桥。赵婆婆的家远在九龙,但为了方便,她在港岛租了一间小房,每天大多和她的流动神台一起住在港岛。在鹅颈桥下十几年,她看到不少神婆离开,有些回家养老,有些进了养老院,有些则已经逝去,然而也有较年轻的神婆走进桥底。问她可曾考虑收个徒弟,将这门手艺传给别人,赵婆婆漫不经心地说,有得收徒弟的话可能就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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