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在《建党伟业》里饰演毛泽东,下巴贴了一颗小小的痣,正是润之先生的脸相特征。晚年的毛泽东照片和画像,包括高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任由日晒雨淋风吹雷劈的那张威严头像,亦有此痣。见其痣而思其人,传神地表达了历史人物的视觉形象。
但问题是,照片和画像里的毛泽东,只是晚年的毛泽东呀。年轻时代的毛泽东,建党时代的毛泽东,下巴其实光滑如港星林峰,并且经常眯起眼睛,双手叉腰,眺望远方,颇具星味。拍电影归拍电影,为何平白给伟大英明的主席添上一颗小小的销魂痣?
听说在电影筹拍阶段,电影公司曾为这个问题伤过脑筋,研究过历史材料,访问过主席故友,确认那颗痣是中年以后才出现的。但据闻有关领导认为,中国老百姓看惯了有痣的毛主席,见痣如见人,甚至认痣不认人,那就加吧,小小改动,无伤大雅,让英明领袖的固有形象保留在广大的中国人民心中,很好。于是,刘烨的下巴,更加勾魂。
刘烨的眼神确也有七分神似少年毛泽东,明露英气,暗带忧郁,混合了书生和霸主的复杂性格,是人与魔的综合体,预示了历史的后来发展。在《建党伟业》里,就造型扮相而言,除了毛泽东刻意求似,另有一些角色亦颇有讲究。例如黄兴,圆头大耳,正是黄将军的招牌肖像;又如陈独秀和李大钊,应是依着照片去找演员;孙中山当然也像了,周恩来也演得出彩,各安其位,都能令人发出会心微笑。最不像的,必是周润发的袁世凯了。袁大头又肥又矮,跟周先生的高大威猛是两个极端。如果袁宫保有此身材,当年或许不做军阀而改唱京剧了。
有几个角色亦具趣意:周佛海、陈公博、蒋介石。无不獐头鼠目、缩首藏尾,只因他们后来做了“汉奸”和“反动分子”。其实他们都是英伟之人,有着日本式的纪律和干净,比湖南派系的革命者可看得多。可是,成王败寇,形象不堪,是他们的永恒宿命。
说到“汉奸”,我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民初的英雄狗熊都爱演讲,谁是口水界排行榜第一名?很不幸,答案是:“汉奸教父”汪精卫也。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章太炎说的。某回他听完汪精卫的讲演,撰文感叹,真是三十年来第一好口才,从未听过有人把政治问题讲得这么生动、激情、吸引、浅明,怪不得颠倒众生。虽然章太炎指的是汪精卫在“前汉奸”时期的演讲风采,但按常理说,尽管其后做了汉奸,政治思考逻辑或会改变,演讲艺术却没理由退步,所以章的赞美应该同样适用于站在杀人战犯东条英机身边微笑时的汪兆铭。奇怪的是,网上有十几秒汪精卫的演讲视频,我听了,也看了,倒不觉得有什么突出魅力,声音远远不如韦家晴的厚实动人,或许只是录像效果不佳之故;又或他的魅力必须身置现场始可感受,隔着屏幕,隔着遥远的时空,那美好的都已缩水打折。
章太炎自己又如何?他是杭州人,一口浓重的浙江官话,演讲技巧再好,除非是老乡,其余人皆难听懂。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王泛森教授日前来港演讲,我邀请他到电台节目谈历史,聊及章太炎,他笑道,章炳麟站在台上演讲,背后必须同时站着两位学生替他把乡下官话翻译为纯正官话。一位不够,需要两位,因为他不仅乡音重,用字用典也艰涩,学生听他讲完两句,先交头接耳讨论一番,确定明白了,才把他的说法用观众听得懂的国语重述一遍。外国人对中国人演讲,要现场翻译,从没想过,连中国人对中国人演讲,亦要现场翻译。
王泛森也提到,清末派大臣往访欧美,获邀演讲,大臣甲每讲两句便侧头去问坐在旁边的上 司大臣乙:“这样说,对不对?”“这样讲,可以吗?”完全不敢表达独立看法,唯唯诺诺,只敢做权力的传声筒。事后,《泰晤士报》刊登报道嘲讽中国人:一个人登台,两个人演讲,世上罕见。
节目里,我趁机问问王教授,江湖上都说他当选中研院院士时,是人文组历来最年轻的一位,他连忙澄清,不是,以前余英时和张光直当选时,比他当年还年轻一岁。原来如此,以讹传讹,尽管无伤大雅,却仍留个脚注,聊为儒林内史的一个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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