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人用两道简单线条,描绘一个躬身抬手的人,这个图案被他们用于指代所有人,是为“人”字。
古代中国人用两道简单线条,描绘一个躬身抬手的人,这个图案被他们用于指代所有人,是为“人”字。/图源网络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做法,他们需要记录或交流,于是他们用简单写意的图案指代他们所见的世间万物。
但人要表达的内容太复杂了,光会形容物体远远不够,他们还要设法表达动作、情绪、状态乃至思想。
他们设法在已有字形的基础上开展一些极富想象力的延伸,比如把两个“人”字放在一起,看上去像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用来形容“跟随”的意思,是为“从”。然后又有人在“从”字头上加了一个“人”字,这个新字的形态显得人头攒动,被用来形容一群人,是为“众”。
通过不同偏旁部首的组合,汉字的数量不断增加。/图源网络
在甲骨文和金文的汉字里,两个“人”字并排而立,是为“比”,这个创意显然来自他们平时对生活的观察:只要两个人碰到一块,就总是免不了较劲。
有时候这群来自远古的造字者还会流露出一些残酷的幽默感,比如把两个“女”字放一起,即“奻”字,用来形容吵架。这群很可能是奴隶主的造字者歧视女性的倾向很明显,他们觉得,两个女人碰到一起,肯定会嚼舌根。
2019年10月22日,北京。“证古泽今 —— 甲骨文文化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观众通过体验互动装置来学习甲骨文知识。 /图 ·贾天勇 中新社
他们还用女人来指代奴仆,比如“奴”字,就是一个“女”字加一个“又”字,而“又”字曾用于指右手。这可以理解为女奴干活的手,也可能是一个被主人之手拿捏的女人。
造字者们也知道奴隶心怀怨愤,所以在“奴”字下面放上一个“心”字,用于指代生气发火,是为“怒”。
造字者们也知道奴隶心怀怨愤,所以在“奴”字下面放上一个“心”字,用于指代生气发火,是为“怒”。/图源网络
如此这般,这套文字系统逐渐成形充实,进而形成了华夏文明传承延续的核心载体之一:汉字。这是唯一传承至今,且大范围通用的上古文字,而我们有幸成为它的使用者。
汉字的同辈都死光了
对于任何人类文明,文字的使用都是一件大事。所以志怪文集《淮南子》才会有这样一个神话般的造字故事:“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如果真有神鬼,他们的确应当对拥有了文字的人类感到恐慌。一旦有了文字,人类就将拥有更强大的学习思考能力,那么距离人类破解天地自然的奥秘也就不远了。
仓颉/图源网络
与汉字同时期诞生的文字或许还有不少,但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仅剩古埃及的圣书体、苏美尔的楔形字和玛雅人的图画文字等,而且它们都躺在博物馆或考古类书籍里昏睡,偶尔接待几个好奇的学者。
上古文明相隔甚远,但不约而同地创造出象形表意的方块字,这不是什么巧合。古埃及圣书体的“山”字,跟古汉字的“山”字几乎一样,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当人类初次造字,没有任何前例可循的时候,模仿天地万物,还原日常的各种观察,显然是绝妙途径。
刻有“日月山”符号的大口尊,被认为承载了中国最早的文字雏形。
然后大部分的象形表意方块字都随着历史演进湮灭,唯独汉字留存使用至今,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巧合。当我们要表达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以后,表意文字的字库就会急剧扩张。一个人想要熟练使用汉字以满足生活中的绝大部分需求,往往要掌握2000—3000个汉字。记忆这么多图案,并且能在书面准确描绘,显然要比记忆几个字母,以及它们的不同排列组合要难。
普及这种表意文字无疑需要更好的教育投入,于是在资源匮乏的古代,识字成了少数人的特权。相比之下,学习门槛较低的表音文字获得更多传播与普及的机会,也就不足为奇了。
汉字可能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庇佑。使用它的文明远在东方的内陆中原地带,周边或许有一些少数民族虎视眈眈,但基本都能应付。华夏文明跟南亚、欧陆和北非的文明隔着整片大陆和群山。所以当一马平川的欧亚大陆西端打成一锅粥,势均力敌的不同文明互相攻伐,不断用自己的文化取代对方的文化时,华夏文明获得了一段安宁的发育期。
一旦有了文字,人类就将拥有更强大的学习思考能力。/图源网络
华夏文明自身政权虽有更迭,却多是内部矛盾的结果,文明的传承并没有中断。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起一个西面荒漠、北接草原、东临沧海、南至交广的庞大帝国时,统一文字对国家治理显得更为重要。于是汉字开始成为一个庞大帝国的官方文字,全面覆盖全国上下的日常交流、政策案牍、文献著述和历史记录。这套文字后来当然经历很多字体上的演变与增减,但举国书同文这点,不曾因为历史风云变幻受到撼动,甚至当华夏文明首次被少数民族全面入侵占领,这片土地的外来占领者也会发现,他们但凡想管理好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就不得不继续沿用汉字。
有了这个基础,汉字便有了足够的传播和普及力度,虽然识字用字曾一度是少部分人的特权,但漫长的历史已经足够让汉字和它的使用者,孕育出无数辉煌灿烂的文化。
汉字还会陪我们很久
正因为如此,即便古代真正会使用汉字的人口占比向来不高,汉字的文化地位总能保持坚挺。无论是汉族政权还是少数民族政权,都选择在已有汉字的基础上增减修改,汉字不曾遇到过一个更强势的文明带来的文化入侵威胁。
新文化运动时期,学术界开始倡导呼吁废除汉字。/电视剧《觉醒年代》剧照
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华夏文明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在经历了一次比一次更惨痛的败绩后,人们意识到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在一个全面自我反思、文化自信缺失,并且迫切渴望寻找新出路的觉醒年代,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一度也曾波及文化的载体——汉字。从钱玄同起,包括胡适、鲁迅、陶行知等人在内,都曾倡导过废除汉字,改用拉丁字母标音的汉语,甚至干脆把汉语完全丢干净,集体学世界语。他们认为,如此这般,方能与世界接轨,并且提升识字率。
但废除汉字的难度可想而知,即便是废除汉字的坚定支持者们自己,也需要经历艰难的适应过程。同时,废除汉字也遭到了革命元老、国学大师章太炎等人的激烈反对,他们主张汉字改良确有必要,但废除实属偏激,毕竟文字对于国家文明而言,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工具,“文字亡而种姓失,暴者乘之,举族胥为奴虏而不复也”。
废除汉字绝非易事。/电视剧《觉醒年代》剧照
最终汉字的彻底废除在乱世的吵吵嚷嚷中不了了之,但两派的激烈争论倒是贡献了两个让汉字后来得以延续生命的重要思想成果:白话文和拼音。
白话文让汉字写作与表达变得更大众化,人们怎么说话,汉字就可以怎么写。“五四”后曾受过汉字拉丁化运动洗礼的周有光,则在30多年后主持修订了《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拉丁字母标音,加上适当简化的汉字,强有力地推动了新中国的扫盲运动。
周恩来总理在1958年的《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中指出:“首先,应该说清楚,汉语拼音方案是用来为汉字注音和推广普通话的,它并不是用来代替汉字的拼音文字。”拼音,这个汉字拉丁化的产物,最后并没有成为汉字废除的推手,反而成了汉字进一步推广普及的动力。
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内的文盲率是80%。70多年后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文盲率降至2.67%,拥有大学文化程度(大专以上)的人口为2.183亿人,占总人口的15.4%以上。
这个过程也绝非一帆风顺。事实上,在20世纪80年代,汉字面临过另一次严峻的挑战。
1981年,IBM发布了搭载多种实用软件的个人电脑IBM5150。这不是第一台个人电脑,但它奠定了个人电脑的基本形态。1984年,苹果发布了第一代麦金塔个人电脑。第三次技术革命和计算机时代真的来了。
面对计算机,汉字当即面临一个大问题——电脑是英语使用者发明的,它能轻易输入、读取字母组成的表音文字,但它不能,且一时半会也不会投入精力去研发汉字在计算机上的输入、呈现以及输出。
所以1980年的《语文现代化》丛刊里有过一个悲观的论调:历史将证明,电子计算机是方块汉字的掘墓人,也是汉语拼音文字的助产士。
但40多年后,无论是汉字还是汉语拼音,都活得很好,从电脑到智能手机,我们似乎从未感受到汉字输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这是因为在又一个关键节点上,因为汉卡和激光照排等技术的突破,汉字再一次被它的使用者从悬崖边拉了回来。这是汉字和它的使用者们共同的骄傲。正因为汉字承载的文化、历史、内涵之丰富,它的使用者们总是难以割舍。也因为它的魅力,它的使用者中始终不乏坚持不懈且才华横溢的人,不断为汉字注入新的生命。
2008年8月8日,北京。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活字印刷》节目的演员拼出“和” 字,向世界展示汉字之美。(图 / 视觉中国)
环顾周围那些曾经使用过汉字的国家,要么如日本部分保留,要么像韩国、越南这般彻底排除。一种来自远古的象形表意文字,穿越几千年的历史,挺过强势文明的全方位入侵和社会的巨大变迁——不得不说我们至今还在使用汉字,真是个奇迹。但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奇迹还将与我们同行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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