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底的海口,台风“鲸鱼”肆虐,天文台发布了黄色预警信号。然而这里的老咖啡馆,像Pause Café、A to Z、米粒咖啡,生意反而更旺了,店里坐满了因台风而放假一天的年轻白领,三五成群聚会聊天,丝毫不受窗外天气影响。如果要去A to Z,还必须提前一天定位,不然就会遭遇等位“19桌”左右的状况,这在北上广深的咖啡馆大概也是不常见的。
这天是周一下午,4点多。一位客人推门进入Pause Café,径直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45元的巴拿马日晒 Elida,这让资深咖啡师店长、人称“二叔”的Tony多少有点吃惊。在海口喝这种单品黑咖啡的客人基本他都认了个脸熟,而这是张新面孔——大多数客人都以喝花式饮品为主,这也是咖啡馆的最大赢利点,单靠卖咖啡是很难长久支撑的。
距离海口140公里外的万宁兴隆小镇,每天早上,人们在街头巷尾漂浮的炒咖啡暗香中醒来,下楼去咖啡茶馆,点一杯5块钱的“咖啡黑”,配上九层糕、千层糕、蕉叶糯米条等南洋糕点,这是海南人钟爱的喝咖啡方式,其中融入了家长里短与柴米油盐。
在这个咖啡原产地,国际流行的精品黑咖啡和本土传统的咖啡黑,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与生活方式。
本土咖啡生产者喝意式咖啡会手抖,但他知道后者才能卖出好价钱。
Tony 参加完一项国际咖啡师冠军赛,刚回到海口。这是他第二次参加这种全国性的咖啡冲泡比赛,曾获得2014年WBC世界咖啡师大赛海南站冠军。
而在Pause Café,像他这样的咖啡冠军不止一个。吧台里忙着端水写单的年轻男孩喻鹏,是2014年全国街头拉花秀海南站冠军,他出生于1995年,有丰富的比赛经验。他抱怨说,玩咖啡太烧钱,每个月工资连买拉花练习的牛奶都不够,还要自己添置冲泡器具。
那袋海南白沙“阳光二号”罗布斯塔咖啡豆就放在Pause Café的吧台上,旁边挨着美国蓝瓶肯尼亚、日本山岸农园、东京新宿山本等咖啡界明星豆;黑板上的精品咖啡菜单上,写着翡翠庄园日晒艺妓、巴拿马日晒Elida、肯尼亚加图拉、印尼黄金曼特宁、水洗耶加雪啡等,价格从35元到98元一杯不等。
老板阿德烘焙好“阳光二号”拿过来那天,Tony手冲出一壶,大家觉得味道“像大麦茶”,便随手把剩余的大半袋豆子搁一边了。喝惯了国际评分很高的精品豆子,再加上行业内普遍认为罗布斯塔豆存在天生的风味缺陷、只能用来做拼配或速溶,咖啡冠军们对这支不知从哪儿来的豆子不太感冒。
这款被笑称为“海南之光”的咖啡豆,来自海南白沙陨石岭咖啡种植合作社。这个位于北纬15度至北回归线之间的咖啡黄金地带,被称为“山的世界、水的源头、云的海洋、林的故乡”。
但这片藏在深闺的咖啡农场,只有海南较大较老的咖啡厂商才知道。合作社的理事长成前荣说,从1980年代开始,白沙农场就向岛内几家主要的收购商供应咖啡豆,但因农户们一直老老实实种豆、晒豆、供豆,从来没了解过外面的市场,所以6元/公斤的价格30年来没变过。
只卖生豆对当地农户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善。成宗培曾在广州做汽车配件销售工作,作为土生土长的白沙农二代,他想回来办咖啡加工厂,创办自己的品牌。
他对豆子的采摘和晾晒做了改良处理。以前是晾晒十几二十天,直到豆子完全干为止,期间风吹雨打、家禽粪便和烟头垃圾等会给豆子留下土腥味和杂味,现在改为楼顶晾晒且每天晚上收起来。
他专门为“阳光二号”办了一个品鉴会,邀请6位烘焙师用各自方式来烘焙,在场的专业人士分别给豆子的香气、风味、余韵、盐度、酸度、苦度、口感等打分。
阿德是6位烘焙师之一,他带去了那袋被喝出“大麦茶味”的豆子。大家讨论后才发现,之所以出现奇怪味道,是因为阿德用了阿拉比卡豆的低温烘焙方式去处理罗布斯塔豆。成宗培说,“阳光二号”应有的味道是很强的菠萝蜜味和奶香味。
最近半年里,成宗培经常在海口和白沙两地奔波,除了操心咖啡机器设备的挑选购买、厂房建设,更多的是跑各大咖啡馆、咖啡学校和咖啡比赛做推广,也把豆子寄到台湾、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去,希望得到更多专业人士认可。
无论是混过大城市的成宗培,还是种了16年咖啡的成前荣,都是从今年才开始喝咖啡——以前他们只卖生豆,像过去割下橡胶卖掉后,收购商拿去做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现在,他们开始学着像城里人那样买来虹吸壶、手冲壶,自己冲泡一杯黑咖啡喝着玩。但成宗培说,自己还不是很习惯喝意式浓缩,“太浓了,有时喝完会手抖”。
但他心里很清楚,只有走国际流行的精品咖啡这条路,才能把自己家的咖啡豆卖出个好价格来。
兴隆人心中,一杯咖啡黑与一个椰子、一杯白开水没区别,都只是日常饮品。
“两三年前,一杯意式咖啡可以走天下。现在是精品咖啡的市场了。”
“对啊,现在很多客人都有了喝好咖啡的意识。我换个咖啡师给客人冲一杯曼特宁,客人说,咦,这个味道不对哦。我问那客人,你觉得曼特宁应该是什么味?他说,这个不是我以前喝的那个味。”
“但在兴隆,我估计还要更长时间,因为这里的传统咖啡文化太根深蒂固了。”
兴隆的瓦西里咖啡店里,海口首家个性咖啡馆“米粒咖啡”的老板杨明,在和兴隆土生土长的咖啡培训师小黑聊天。开咖啡馆这些年里,杨明几乎喝遍了海口所有咖啡馆,见证了海南咖啡业兴衰。当地媒体报道了他“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的潇洒生活,他则不以为然,“喝遍很正常啊,海口只有200多家咖啡馆。兴隆这个小镇就已经100多家了”。
在海南,咖啡文化是南洋文化的派生物。最具有代表性的地方就是兴隆。想一想当年,成千上万的归侨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们从南洋带回来的喝咖啡的习惯就像我们要吃大米饭一样,是生活中如同柴米油盐的存在。兴隆也成了全国唯一一个把咖啡喝得平民化的小镇。
“阿妹哦,一盅歌碧欧(本土咖啡名)”,只要有咖啡茶馆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这熟悉而悠长的招呼,小资情调在这里并不存在。茂密的树荫下,一杯5块钱咖啡,一帘长长的彩票,三五人群,用粤语、客家话、海南话和兴隆话聊家常、道八卦。咖啡伴着人群,从早晨到深夜。
在这片原产地上,咖啡被剥去了小资的外衣。它在海南人的心中与一个椰子、一碗鱼汤、一杯白开水没什么区别,都只是一种平民饮品,想喝就喝,想倒就倒,毫无顾忌与矜持。这样朴实的咖啡文化回归了物品的本身效用,重新成为了一种令人舒适的生活习惯。
与“新一代”咖啡人同一阵营的还有店老板瓦西里大叔和妹夫邓志军,甚至90岁高龄的邢杰夫——1953年把咖啡从福山地区引种到兴隆的第一人,因为他,来自南洋的舶来品深深地扎根在海南这片热土。瓦西里大叔是印尼华侨,他的名字来源于电影《列宁1918》中的瓦西里。
邓志军是泰国归侨,说话还带着浓浓的南洋口音,咖啡被他念作“加非”。他说:“喝加非呢,自己一个人喝不一样,一班人、三五个朋友坐下来喝加非聊天,感觉就不一样了,才叫做喝歌碧。像瓦西里这些老歌碧鬼,一上口,就知道你的加非好不好,喝惯了。”
咖啡豆加糖加油炒,咖啡加盐加酒喝。
兴隆人判定一杯咖啡的标准——“浓香!口感一定要厚重,还要有炭烧香。”小黑说,他们这里的咖啡豆都是用柴火炒的,炒到黑焦,会产生一定的焦糖味,不同的木柴炒出来的味道不一样。“我们以前用相思木和松树来炒咖啡,但它们一般用来做防风林,保护橡胶林。现在不给乱砍了,有什么烧什么。炒咖啡很不容易的,用一口很大的锅,炒得你烟熏火燎的,炒得你一身咖啡香,一条街都闻得到。我们从小就被熏着长大的。”
邓志军的喝法是加糖加奶,“有的人喜欢喝加非黑,叫做歌碧欧,再高级一点还可以加盐、加酒喝。你在镇上随便找个当地人,坐下来就可以和你聊一下午的咖啡,这就是兴隆的加非文化”。
他说得没错。在兴隆街头,随便找一个三轮车夫,他会告诉你“在农场联队只要2.5元一杯,比镇上的浓香得多了”。对于兴隆咖啡的华侨、“小联合国”历史,他也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如果被问到炒豆时加油加糖是否不太好,他会用南洋口音的海南普通话反问:“你见过炒菜不放油的咩?不放油的菜会好吃咩?”
看到这种全民皆咖啡的盛况,小黑曾在兴隆开过一家咖啡馆,想把外边的文化引进来,试图改变兴隆人喝咖啡的方式。他当时邀请了几位老咖啡鬼,特地选了几款国际评分很高的曼特宁、耶加雪啡、蜜吻等豆子,用最现代的冲泡方法,比如意式或日式冲给他们喝。“但在他们口中,这些咖啡就是一个酸和淡,完全没有咖啡味。这些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小黑碰壁了。曾经和他一样想法的年轻咖啡师也不少,花了几万块买一台意式咖啡机器,但最后还是用回原始的咖啡铁壶,煮一杯5块钱的兴隆歌碧欧。
小黑说:“我现在发现没有必要改变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些人,喝了一辈子咖啡,知道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口味。传统的东西,不应该被改变,反而应该被发扬光大。而且,有我们这一代人在这里,传统的和新兴的咖啡文化都可以并存。”
坐在咖啡店里,老一代、新一代,歌碧欧的故事讲起来可多了。瓦西里大叔讲年轻时在泰国、马来西亚、印尼的吃苦经历,小黑和邓志军回忆着看露天电影院、钻围墙去看戏、偷吃咖啡果的童年滋味,两代人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呈现出独特的兴隆东南亚华侨文化画面,也正是这样的文化,成就了今天的海南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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