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因为退耕还林被拆后,平哥又回到了废墟旁。
他捡起一片瓦,随手揣进了兜里。平哥说,等哪一天干不动挖煤的营生了,就回到这里,再起一座房子。一边做护林员,一边养几头牛,看山泉汩汩,听铃铛摇曳。
放牛为乐,远离喧嚣。/土卫六摄
这是平哥的梦想,幸福而简单。
平哥是中国数百万煤矿工人之一。由于民间对“煤炭造成环境污染”的误解,煤矿工人也跟着煤炭一起滑向社会边缘,几乎成为一个被遗忘的群体。
有人说,煤矿工人天天挖矿,一定很有钱。也有人说,煤矿工人处境凄凉,个个都得尘肺病,很惨的。还有人天天鼓吹煤矿工人“发光发热”,给他们戴上许多高帽子。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真实的煤矿工人。
煤矿工人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
2020年,全国煤价大涨。平哥原本打算大干一场,但时运不济,辗转了三个煤矿,也没挣到多少钱。难得的是,前年煤矿欠下的工钱,终于讨到了。
今年春节前夕,眼看着煤矿的经营还是不见起色,平哥终于决定回家,毕竟在外漂泊了一年,太想家了。于是他坐了6小时大巴回到了老家——山西交城。
妻子很早就做好了一桌子饭菜等着,女儿和儿子也会在春节期间带着对象回家。经历了一整年不顺的平哥,感觉日子又有了盼头。
一年辗转三个煤矿
没占着煤价大涨的便宜
平哥的2020年,是他三十多年矿工人生中最为奔波的一年。
即将下班的煤矿工人,脸上都是喜悦。/《地层深处》
2020年4月,国内疫情缓解,准备返工的平哥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再返回位于晋蒙边界的保德煤矿。保德煤矿欠下平哥4万元左右的工钱,他原本打算再讨讨,可煤矿老板自己都欠了一屁股债没还。
思忖再三,平哥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去山西吕梁的一座大矿,离家乡交城也近。说不定到时候时来运转,自己赚到了钱,保德的状况也好转了,新钱老钱一块儿收,岂不美哉?
平哥没有想到,踏上吕梁的那一刻,成了他“2020囧途”的开始。吕梁的那座煤矿,吃住条件都不错,承诺的工资也有七八千元,比保德高出一千多,知足。
他的工作是为矿井下的巷(hàng)道安装支护锚杆。煤矿的结构一般分为地上部分和地下部分,地下部分又分为竖井和巷道,也有的煤矿会有斜井。
“井”可以理解为地下和地面之间往来的通道,人、物资和设备一般通过升降机(类似电梯)进行往返。巷道则是通往不同采煤区的水平通路。这些巷道往往通过“掘进机”挖出,如果不安装支护锚杆,就有可能出现塌方。平哥这个岗位,是保证煤矿安全必不可少的环节。
正在安装支护的煤矿工人。
这个工作并不轻松,安装锚杆的机器可以顺着巷道开进去,但锚杆却需要人力搬运。一根锚杆往往重达十几斤,平哥一扛就是好几根,一走就是几百米。
平哥干得浑身有劲,但他却逐渐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不顺了。去医院一查,血液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已经超标了。怎么回事?一定是因为瓦斯。
煤炭由于深埋地下千万年,产生了许多一氧化碳,这种矿井之下原生的一氧化碳就被称为瓦斯。一问工友,他才知道这座矿井是高瓦斯矿井,通风设备经常跟不上瓦斯产生的速度。
平哥又想到有的巷道土层太松、结构不稳。瓦斯、冒顶(矿井术语,指塌方)、透水,煤矿公认的三大风险,这座矿占了两样。“万一安装锚杆的过程中产生电火花,那可是瓦斯爆炸……玩命可玩不起。”
于是干了一个来月,平哥就离职了。在家休息了几周后找同乡推荐,6月份的时候又去了山西朔州。朔州这个煤矿很新,新到连宿舍都没有,只有简易搭建的彩钢房。平哥心想,幸亏不是冬天。
彩钢房的墙壁很薄,冬天如果暖气温度不足,会冷如冰窟。
更大的问题是,这个矿连煤层开采的批文都没拿下来,所以只能天天搞安全生产培训,这样就没有工资发。等了两个月,平哥觉得没戏,9月份又回到了保德。
2020年10月开始,中国煤炭价格一路疯涨。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5500K的低硫煤(K是热量单位“大卡”,用于衡量煤炭的发热效率)每吨价格一度接近1000元,几乎达到历史最高点。甚至有山西的煤炭贸易商抱怨,“有钱也买不到煤”。
煤价疯涨的原因,众说纷纭,内蒙减产、澳煤禁令,还有这个冬天南方的低温,可能都有关。但煤价的上涨并没有给煤矿工人带来多少利益,就拿平哥而言,他重回保德之后,矿老板只是给他结清了之前欠下的工钱,至于新产生的工资,还得“慢慢给”。
平哥说,这种状况在工友中普遍存在。
有煤矿工人爆料,黑龙江省七台河市新铁煤矿外包队拖欠了50多名矿工4个月的工资。先不说过年,这些矿工连基本生活都成问题——据爆料人透露,他们的生活目前只能靠举债维持。
年年年关难过
偏偏再向难关
这个年关难过,只是难在钱关。时间的指针再往回拨,会发现没有哪一年是容易的。
全国目前尚在开采的煤矿,共有5300多座,平哥做过的煤矿,已经超过10座,远至新疆、内蒙古;近的话,山西一共11个地级市,他已经去过了一半。
中国煤矿省区分布图。山西依然最多,但产量已经被内蒙古超越。/星球研究所
为何如此奔波,故事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讲起。
平哥出生在距离交城县城20公里的一个小村庄。上世纪80年代末,他20来岁,年少顽皮,没有好好读书。只有小学学历的他发现煤炭行业风头强劲,于是投身其中,成为了一名煤矿工人。
由于学历原因,平哥无法成为编制内员工,只能当一名外包员工,根据当时的规定,外包员工最长只能签15年。
15年后已经是21世纪了,两个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30多岁的平哥却面临“退休”危机。更大的问题是,煤矿并未兑现“退休”后的养老金。平哥和工友们准备联手举报这个煤矿,却被煤矿提前知情。一番分化瓦解之后,没人再敢提举报的事情。
据平哥回忆,当时煤矿做得最狠的一件事是,把一名工友宿舍的房门撬开,家具全搬了出去,然后强行换锁、逼他搬走。
这件事之后,平哥想找关系转为编制内员工,但障碍重重,毕竟当年举报煤矿的“黑名单”上还有他的大名。他只好去了几公里外的另一个煤矿。
刚去没多久,就赶上瓦斯爆炸,这是一起上了央视的重大事故,一共造成74人遇难。平哥当日正好腹痛,请假休息,否则……
2009年2月22日,山西屯兰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这是当年最大的一起煤矿事故。/新华社
好运不会每次都能眷顾。在逃过瓦斯爆炸之后不到5年,平哥在操作一台机械时,右手大拇指被机械夹掉了半截,疼得他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里,整个右手被缝进了肚皮,医生说这样剩下的手指可以更快恢复。
“工伤,这是工伤!”平哥反复念叨着。可是煤矿只是过来赔了点医药费,工伤的事情只字不提。平哥伤愈后用了两年的时间,将煤矿告上法庭,才赢得了工伤索赔——10万元现金。
平哥拿到钱,笑得像一朵花一样:“咱们家终于能住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了。”在这之前,平哥家里几乎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孩子的教育上,一家四口一直挤在一间不到20平米的单间里。
平哥回忆,那个单间,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好就好在房租只有100块钱。平哥做梦都会想到一家四口住上有暖气的楼房,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可惜没有申请到残疾证,不然还有赔偿,可以住到电梯房……”
平哥笑着,一旁的妻子却流下了眼泪。
手指的事情,再加上买房搬迁,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女儿也上了高中。平哥又担心上了儿女将来买房的事情,于是决定“重新出山”,再下煤矿,于是又开始了辗转各地煤矿的日子。
矿井之下,灯光微弱,气温很低,班中餐也基本是又冷又硬的馒头,再加上几口臭咸菜。可平哥的心里始终亮着光,这一束光就是他对儿女将来出人头地、成家立业的期盼。
煤矿工人吃班中餐的场景。在井下,能有一餐热的,已经很不容易了。/煤事儿
这是支撑平哥从20岁一直干到50岁、甚至是60岁的最大动力。
平哥说,等自己哪天干不动了,一定会回到祖屋旁,放牛养羊,含饴弄孙,好好享受一把阳光。
后记:脸上污黑的“煤黑子”
心里最暖的男子汉
煤矿工人可能是世界上最“脏”的职业。
有的照片上,工人们穿着整齐的衣服,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这都是摆拍图。
真实的煤矿工人,一出来就是一身臭汗。每次出井,脸都“黑”得认不出谁是谁,所以马上就要洗澡。脱下衣服,身上也都是黑的,不知道煤灰怎么就能穿透衣服“钻进去”。
真实的矿工,比这个“黑”多了,脸上黑魆魆,身上也一样。/《盲井》
平哥是中国300万煤矿工人中的一个。这300万煤矿工人中,有许多今年过年都没回家,因为他们要保障煤炭生产顺利进行。
这些年来,煤炭遭遇了很多诟病,空气污染也好、破坏生态也罢,它依然是占中国一次性能源使用量近60%的重要资源,份额远超石油。正是这些饱受争议的煤炭进入电厂、钢铁厂、化工厂等地,构建了我们的生活,成为整个社会发展的基础动力。
进一步说,现在的火电厂空气污染已经很低了。比如2018年,国家能源集团在海南乐东建成“世界最清洁的燃煤电站”,实现“近零排放”,达成世界能源署“2030年燃煤排放”建议目标。
更何况煤炭的利用方式也不止燃烧一种,比如我们现在最常用的口罩,其中最核心的就是无纺布,而构成无纺布的核心成分聚丙烯就可以从煤炭提取制成。
所以真没必要谈煤色变。
污染呢?
煤炭是支持国民经济的重要能源,煤矿工人为了开采煤炭,付出了自己的多少青春、热血,甚至是健康。
我不愿意称他们为伟大,因为任何的宏大叙事都可能会忽略他们背后的个体价值,或者辛酸。
平哥的故事,只是中国煤炭工人故事的三百万分之一。它可能有些平淡,却透着勤劳和温暖。
故事总有终点。平哥甚至已经为父母、包括自己选好了一块风水宝地,那里迎风向河、背靠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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