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进京的这批红帮裁缝因为近距离接触中央首长,需要学习保密守则,以免暴露领导人的“隐私”,都略有几分神秘色彩。关于他们技艺的传说,像如何通过目测为中央首长量体裁衣,都成为传奇。
宁波江家从江良通远走日本横滨学艺开始,到江继明这一代,已经是红帮手艺的第六代传人。这个家族断断续续的历史中隐现着红帮一百多年的发展。他们是最早与外国人打交道那批人,最先走出国门,能说英语,会缝制西服。辛亥革命后,他们缝制了第一件中山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红帮亲身参与了上海这个远东第一大都市的繁华与摩登。1956年,毛泽东身着红帮裁缝缝制的“毛式中山装”亮相“八大”。因职业特性,红帮裁缝出现在中国历史的许多关键时刻。
近代红帮三城记:宁波、上海、横滨
江良通是在19世纪的后期告别家乡,远走日本学习手艺的。现在已经无从考证这个年轻人如何下定决心远走他乡,而从鸦片战争之后,宁波人就开始往外走了。最初是涌入一水之隔的上海。清末,宁波有40万人在上海,他们是洋行最早雇佣的中国买办,也是这座新兴城市的小业主、手工业者、苦力。在上海,他们经常因为硬邦邦的宁波话被嘲笑,再加上独特的口味——爱吃臭冬瓜、臭咸鱼,成为上海一个极具标志性的群体。在大变革的时代,吃苦耐劳、精明利落的秉性让宁波人在上海迅速站稳脚跟,形成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宁波帮”。
“红帮”便是“宁波帮”在服装行业的代名词。近代,宁波人称碧眼红发的外国人为“红毛人”,专为外国人做西服的宁波籍裁缝中,奉化人最多,上海话“奉”与“红”同韵,于是他们被称为“红帮裁缝”。他们是中国最早制作西服的一个社会群体,也创造了中国服饰文化的一个服装流派。
江良通是坐船从上海出发到达横滨的。横滨开港之后,上海、香港与横滨之间便开辟了定期的航路。最早到横滨的中国人都是被贩去做劳工的,之后才陆续有华人在此做小生意。作为当时亚洲最西化的港口城市,横滨聚集了各国商队,水手、商人带来了西方文明,西方服饰便是其中之一。最初流落到横滨港的中国人给水手、商人拆洗缝补衣服,并逐渐掌握了西服制作的工艺,开始开设店铺,从事西服缝制生意。根据1868年的当地电话簿资料,当时的横滨就有了中国商人的洋服店,81号番地有家Wa Sing,165号有家Quang Chong。有一家比较著名的叫Cock Eye,中文名是“均昌洋服店”,店主谭有发,参加了孙中山在横滨成立的“兴中会”。宁波人江良通到达横滨后,投奔了一个叫张尚义的同乡,在他店里学习西服缝制的手艺。
经过几年的学徒生涯,江良通离开横滨,回到了上海。离开的原因也无从考证,或许是回家娶亲,也有可能是家中出现了变故,又或者是手艺学成之后,谋求独立的发展。江良通离开时横滨中华街已初现繁盛,据史料统计,当时中华街的华侨超过了3000人,在这个临时聚集地,华侨建起了关帝庙、一所医院和一个叫会芳楼的剧院。“三把刀”(理发、裁缝、厨子)是中华街华侨最主要的谋生方式。
红帮扎根上海:从走街串巷到在南京路开店
回到上海的江良通与他的同乡一样,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拿着剪刀、尺子,走街串巷兜生意。他主要在虹口码头一带活动,这里是外国人最早进入上海的地方,当时穿西服的主要是“红毛”、洋行买办和留学生。宁波裁缝在走街串巷地改衣、修补过程中,逐渐掌握了西服的构造、裁剪方法和缝制的手艺。他们开始是在路口摆个小摊,后来慢慢几个人合伙开裁缝铺,之后才有了装修考究的西服店。
服装行业有季节性,开春之后是淡季,很多在上海的红帮裁缝会到烟台、青岛、大连的外国船上做工,从春天一直干到中秋之后,才回上海。一般学徒出师之后,每月师傅大约会给10块钱左右的工钱,而到这些外国兵船上给士兵做西服,每月能有四五十元的收入。红帮裁缝的吃苦耐劳为他们积累财富,谋求更大发展打下了基础。
1896年,经过多年努力,江良通终于在北四川路8号开设了上海第一家具有规模的和昌洋服店。北四川路在之后的几十年一直是上海繁华的商业中心之一,三四十年代,《上海风土杂记》中有这样的描述:“北四川路跳舞场,中下等影戏院、粤菜馆、粤茶楼、粤妓院、日本菜馆、浴室、妓院、欧人妓院、美容院、按摩院甚多,星罗棋布,全上海除南京路、福州路以外,以北四川路为最繁盛,日夕车辆、行人拥挤。”
北四川路主要集中了中档的“五工师傅”,做一套西服需花费5个小时。而南京路上一般是“七工师傅”,做一套西服要7个小时。南京路上最考究的培罗蒙西服店,缝制一件西服经过面料熨烫、复衬熨烫,辅料经过热缩、冷缩二次使衬头不会走样,光是一件西服上装就需要花费60个小时。店内360度的试样镜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第一代红帮裁缝多数是从乡村到城市讨生活的农民,只上过私塾和小学。第二代则普遍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江良通的儿子江辅臣毕业于圣芳济学院,这所由法国天主教帕修神父创办的教会学校,收费昂贵,校友中有宋子文等人。该校十分重视外语教育,除了英语和法语之外,还开设拉丁语课程。语言后来成为江辅臣经营西服行业的优势所在。江辅臣接手父亲的生意后,因为与英国总督交往密切,接下了英租界工部局的职业装业务。之后,江辅臣成为上海市西服同业公会的8位执委之一。
30年代的上海,已经迅速成为远东第一大城市,Art Deco风格的建筑与纽约、巴黎同步在上海出现,在上海还能看到与好莱坞同步的首轮电影。1930年,上海的外国侨民有58607人。一个摩登、富裕阶层的存在,是宁波红帮在上海发展的前提和动力,到1939年,上海的西服店增至147家。根据浙江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的教师、红帮研究学者刘云华的考证,到二三十年代,上海红帮的西服制造的工艺水平已经迅速超越横滨。上海的红帮裁缝通过直接订阅欧美时尚杂志来了解服装的流行趋势,荣昌祥甚至在英国设有专门的设计部。
红帮裁缝的学徒生涯:生死由命,偷师才可学艺
江家到了江继明父亲这一辈,除了在上海打拼之外,另有一部分人留在家乡做生意。江继明听母亲说,父亲江辅祥和辅字辈的叔伯父一起经营一家油布伞作坊。后来,作坊着火,家道中落,父亲不久也去世了。当时江继明还未出生,像所有的孤儿寡母的故事一样,严厉而慈爱的母亲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儿子身上,儿子则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家庭的命运,他们都相信掌握一门手艺就有个光明的前途。
1947年,13岁的江继明坐了14个小时的夜航船来到上海。他的外婆带着他来到舅舅袁仁康讨生活的培罗蒙西服店。舅舅是他的保人,舅舅跟老板订立一份保单,保证江继明在这里认真学艺,且生死由命。江继明在这里度过4年的学徒工生涯。本来学徒只做3年,但是师傅嫌他个头小,硬是将3年变成了4年。在虹口的这间西服店,江继明要包揽师傅家的家务,看管孩子。生活艰辛,但江继明说,那时候只是想在这个有自来水、有轨电车的大城市待下去。
旧式的师徒关系中,师傅传授手艺时都会留一手,怕将来徒弟本事大了,出去自立门户,抢自己生意。所以,徒弟学艺要“偷师”。江继明为学手艺吃过很多苦。为了学习如何缝制西服口袋,曾经半夜偷偷拆过师傅做好的衣服,被发现后遭暴打。
如今回忆起来,78岁的江继明感慨良多,因为学得不易,便格外珍惜,真正能坚持下来的,人品、手艺都很过硬。他指着一张旧照片说,那是学徒第二年的端午节,跟师兄弟一起去照相馆拍的,照片中的江继明个头最小,十四五岁的样子,却收拾得最规整。他说,身上的衬衫、西裤都是自己做的。照片上的师兄和师弟后来没坚持下来,中途出走了。
红帮裁缝应对时局变化:低调做人,用心做事
在江继明拜师学艺之前,红帮的师徒传承方式就已经有了变化,1936年左右,上海出现了西服职业技术教育。在南京路康泰饼干公司的楼上,顾云天创办了裁剪训练学习班,接收学员十多人,他们多数是西服店老板推荐的学徒。每天上午7点到9点上课,使用的教材是由顾云天撰写的《西服裁剪指南》,学制为半年。除了裁剪技艺,这里的学员还要学习英语和日语,毕业证书由中英文两种文字组成。因为红帮裁缝的服务对象是外国人、买办、受过西式教育的人。1949年之后,政权更迭,很多老主顾去了台湾、香港,西服成为旧社会的余孽,被打扫出局。大批红帮裁缝也远走香港、日本、台湾。
江继明留了下来,他说一家老小都在宁波,怎能轻易走。他对于政治气候的变化也未有太大的不适,他信奉低调做人、用心做事,也懂得适时进行自我调整。他1970年参与编著的《服装裁剪》一书,编者一栏写着“以裁剪工人为主体集体编写”,那时不准以个人名义出版著作。他说,写这本书时,胃出了毛病,痛起来,就抵着桌子继续写。
从50年代开始,江继明就开始尝试做女装。他一直记得当年做那件四波浪女式呢大衣的事。50年代,上海鸿翔时装公司依然是潮流中心,很多女顾客会去鸿翔看了款式,再要求相熟的师傅仿制。去鸿翔做一件大衣需要18元,而在外面找师傅只需6元加工费。那时候很多人一个月工资也就十多元。江继明陪着客人去鸿翔看了三次,始终无法原样做出那件四波浪大衣。第四次去时,被鸿翔的技师“逮住了”。江继明说,当时慌张得很,这是公然“盗版”。但出乎意料的是,技师让他去制版间原样复制了那件大衣的版型,并对他说:“你不是老板,跟我们一样是职工,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江继明说,这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新政权的好处。
1960年,新中国第一个服装裁剪培训班在上海开班,江继明成为学员之一。授课教师之一是红帮第五代传人、原先培罗蒙西服店的技师陆成法。江继明拜入其门下,成了红帮第六代嫡传弟子。老式的师徒传承对于技艺的精进有很大帮助。所以,后来回到宁波的江继明也收了徒弟,他说,红帮到他徒弟这一辈就是第七代了。
红帮与四套著名的中山装
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江继明在赶制一套9米长的巨型中山装,为此,78岁的他已经忙碌数月。他说赶制这套中山装也是续接红帮传统。第一套中山装就是由红帮裁缝缝制的。辛亥革命后,孙中山曾经在上海南京路的荣昌祥做过衣服,感觉十分满意。后来他便送来一件日本陆军士官服,要求将其改成中国传统服装的款式。孙中山认为:“西服虽好,不适合中国人民的生活,正式场合会见外宾有损国体,传统服式,形式陈旧,又与封建体制不易区别。”
荣昌祥老板王才运吸收日本陆军士官服外形,改十粒纽扣为七粒纽扣,前胸贴袋缩小,前腹贴袋变大。孙中山又提出修改意见,将七粒纽扣改成五粒纽扣,意为“五权宪法”,胸前两贴袋的袋盖改为倒山形的笔架式,意为革命需要笔杆子,并正式定名为“中山装”。民国时,军政要员一直是红帮裁缝的重要客户。南京路上培罗蒙西服店的大徒弟戴祖贻便经常往返沪宁线,为汪精卫、何应钦、张群等人定制服装。
1956年秋,北京方面开始从上海抽调红帮裁缝进京筹建“红都服装店”,为中央首长和驻外使节服务。先后两批,一共有208个红帮裁缝进京,江继明的舅舅袁仁康也在其中。江继明说,后来,舅舅也劝过他去北京,但是想到家人、亲友都在宁波。最终江继明还是留在了宁波老家。
50年代进京的这批红帮裁缝因为近距离接触中央首长,需要学习保密守则,以免暴露领导人的“隐私”,都略有几分神秘色彩。关于他们技艺的传说,像如何通过目测为中央首长量体裁衣,都成为传奇。1956年,在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穿着由王庭淼和红帮传人田阿桐师傅缝制的中山装亮相,这也是“毛式中山装”的首次亮相。为适应毛泽东的体型,中山装的小领改成了新型尖领,领口增开到46厘米;上衣前阔及后背加宽,后面比前片长。毛泽东穿着这件银灰色“毛式中山装”拍的标准像直到现在都挂在天安门城楼上。据说,毛泽东爱穿灰色,最讨厌黑色。
1983年之前,位于东交民巷的红都服装店是不对外营业的,光顾这里的顾客都手持部级以上介绍信。1993年红都服装店更名为红都时装集团公司。2009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大庆时,国家主席胡锦涛阅兵时穿着的中山装,便是“红都”制作的。
(感谢浙江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黄炜老师、冯盈之老师及陈万丰先生的帮助。)
文中所涉及的人物关系:
(注:红帮传承除了亲缘之外,更主要的是师徒传承,所谓红帮第五代、红帮第六代,指的是师徒关系)
江良通——江辅臣
(堂兄弟)
江良情——江辅祥——江继明(红帮第六代)
(师徒)
陆成法(红帮第五代)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