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4日,由杨平道执导的影片《浪漫的断章》,在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进行了全球首映,主创们在映后登台的过程中,被场下观众大喊“退票”,后续现场引发了主创与观众、观众与观众之间的激烈讨论。
当晚,知名策展人沙丹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感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映后场景,足以载入中国迷影文化史。”
其实,根据当晚在媒体放映场的记者回忆,与观众首映场不同的是,《浪漫的断章》的整个观影过程,充满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这是一部充满讽刺的喜剧电影,但是它的内核是悲伤的:我们如何面对人生中那些因失去而留下的遗憾?”
2023年10月14日,由杨平道执导的影片《浪漫的断章》,在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进行了全球首映。(图/由被访者提供)
风波过后的第二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杨平道发了条微信,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回应。当我见到杨平道本人的时候,这个讲求效率和务实的广东人,正在古城外的一间茶室里跟朋友喝茶、聊天,看上去情绪稳定。
事实上,早在来参加这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之前,杨平道就已经意识到,这部电影并不适合现在的电影节,但如果不去电影节,电影可能哪也去不了。
比起他上一部在平遥拿过3个奖项(“添翼计划荣誉”“青年评审荣誉”“迷影选择荣誉”)的电影《裂流》,《浪漫的断章》更加具有挑战大众审美的意识,然而这样一部电影,终于在观众的审美标准里摊上了“麻烦”。
“影展的功能依然没变,甚至更多义,只是现在的电影业态跟以前不太一样了,留给独立电影的空间并不多。”在杨平道看来,国内电影行业的产业化,一是对电影创作的工业水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二是影展也变得更加面向大众。
人们习惯了在抖音、小红书上获取电影资讯,很容易就会造成接收到的信息与实际观影体验的错位,“愣头青”撞上“电蚊拍”是迟早的事,而“独立电影”就是这个“愣头青”。
“我其实还蛮怀念以前那个纯粹的、只讨论电影创作本身的独立影像时代。”杨平道说。很显然,这一切又重新回到了“独立电影应该怎么拍,或者还有没有必要拍下去”的问题……
三年前,一篇名为《影展回望:消失的云之南》的文章,悄然出现在网络媒体上。这个从2003年开始,十年举办了五届的双年展——云之南纪录影像展,实际上是国内创办最早、影响最深远的民间纪录影像展。了解独立电影的人,也几乎都有一个共识——消失了的“云之南”,是中国电影史绕不过去的篇章。
早在2009年,杨平道拍摄的纪录长片《家谱》就被收入了“云之南”的影像档案之中。作为人类学的观察者,杨平道常常在探索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叩问生命的本质。因拍纪录片而“得名”,也使得他成为了各大电影节一直以来的“热门选手”。
2014年南京的深秋,由杨平道执导的《生命的河流》,获得第十一届中国独立影像展的最高奖,评委会主席林旭东将“握紧拳头”寓意着独立精神的奖杯,交到了杨平道的手中。
在那个国内影视产业集中爆发的年代,学术界关于“艺术”与“商业”结合的讨论也是盛极一时,但是随着两年后独立影展的纷纷叫停,独立电影也就成了消失的文化现象。
然而,“先锋”和“独立”对于杨平道那一代走过来的电影人而言,就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如今这样的印记在遭遇了赤裸裸的“退票”事件之后,于本来平静的湖面上再次泛起了涟漪,不免让人心生感慨。
“我的问题,其实也是中国电影的问题。如果我成为了一个问题,那么讨论问题的语境是不是也有问题?这些都是时代当下的电影人需要去思考的,因为没有谁会拒绝与时俱进,我愿意成为‘问题’的样本。”杨平道说。
以下是《新周刊》与杨平道的对谈实录。
电影和观众,都不应该怕被“冒犯”
《新周刊》:对于《浪漫的断章》映后发生的事件,我到现在还感到匪夷所思,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你,在现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同样,我也很意外,因为事后也担心你会拒绝接受采访。
杨平道:说实话,当时确实挺错愕的,可能是那个声音太大、太突然,就像被人从身后惊吓了一下。因为现场观众的情绪很汹涌,电影本身的探讨就会被淹没,我对于“非常规拍摄手法”和“离奇剧情”的解释,也被误解成了“傲慢”,但我是完全愿意沟通的,也向来不愿意跟人对立。
比如有人说我冒犯了女性,尽管女演员王歆霆自己都站出来表示“并不那么觉得”,我也还是希望能够听一听观众的想法。
因为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都存在“偏见”,我也不例外,而我的每一部电影都带有“探索性”,来参加电影节和映后交流,就是希望能够第一时间获得反馈,以求在之后的创作中修正自己的不足。我尝试过去建立一个良性的沟通氛围,但是失败了。
采访可以跟这件事无关,我们早就约好了嘛,我没那么玻璃心。
《新周刊》:你刚刚提到的“冒犯了女性”是怎么一回事?经过这个事件,你有没有试着去分析,电影创作者、电影节、观众,这三者之间在当下社会语境里的关系?
杨平道:我自己也有母亲、老婆和女儿,没理由做出诋毁和伤害女性的事情,我也希望我们生活的社会,是一个对待女性更加公平的社会。
导演杨平道工作照。(图/由被访者提供)
如果要说“冒犯”的话,班玛加饰演的角色苏冬,被我塑造成了一个“幼稚”的文艺男青年,魏军饰演的老顾,一开始还是一个“智障”,相比起“强势又独立”的前女友赵盈,我可能冒犯男性会更多一点。
然而,我作为创作者,如果呈现了当代女性在现实情感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并不意味着我厌女。观众不去讨论这些现实背后的问题,却将矛头直接指向创作者,这个逻辑本身是不对的。当然,我作为男性作者,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自己完全没有对女性的“偏见”,我接受观众对我的质疑。
不过我还是想说,在当下这样的社会语境里,大家好像都变得越来越敏感,一个简单的细节,也可能被放大。或许什么时候思想不再成为“武器”,大家能心平气和地去寻求良性的沟通机制,我想世界会变得更好一点。电影节应该可以说是文化交流的一片净土,电影和观众,也都不应该怕被“冒犯”吧。
电影是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看到自己
《新周刊》:《浪漫的断章》是你的第三部剧情长片,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作家和其前女友,以及前女友的未婚夫,进行最后一次旅行的故事。你的电影好像都有这个特点,就是对情感关系的探究。为什么想拍这样一个故事?这部片子里的情感关系又是如何呈现的?
杨平道: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现实恰好相反。我觉得情感关系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看到自己,当然,这里面也有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的鲁莽且稚嫩的爱情的投射。
在我看来,情感关系存在许多悖论——当两个人离得很远的时候,总渴望接近对方,但是离得很近的时候,亲密关系是否还能存续,就在于我们是否能够接受“真实”,甚至在这段关系濒临破灭的时候,我们人性的自私就会浮现,很容易“物化”对方,似乎不去占有就要面对失去和遗憾。
另外,我还借用了“如何与前女友的未婚夫相处”来检验苏冬想要挽回的爱究竟是真爱,还是出于自私,因为只有承认了对方是平等且独立的个体,亲密关系才算纯粹。
《新周刊》:我也看了这部电影,所以可以很客观地说,这部作品在创作上的优点,确实很容易被忽视,而且遭人诟病好像也是大概率事件。你怎么看待观众的评价,以及怎么看待作品中存在的缺点?
杨平道:这种“三人游”的关系,在现实当中是极小概率会出现的,它超出了大部分人的经验,具有“实验性”。
有些观众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这种设定,所以代入自己的情感,而那些自称“看哭了”的观众,我认为他们的眼光穿透了电影的不严肃的外壳,看到了我不好意思直言的自省。
当然,“被诟病”跟电影本身的关系并不大,我也没有负面地看待它。我跟影展中的一些人也聊过,大家都觉得电影节需要有一定的争议,如果一切都非常周全,不暴露问题,那才是有问题的。
一旦问题出来,它就提供了一个样本,让大家去思考当下我们如何沟通,思考舆论环境到底是否正常。我不去下这个结论,我愿意成为这个样本。
如果要说缺点的话,我想我可能还是用了比较“独立电影”的方式在创作。我们的拍摄相对来说比较自由,不去考虑工业化的条条框框,它当然会有一种未加干涉的莽撞,显得不太精致。
不过我对“精致”存在着警惕,我怀疑完美的东西,这和我对人性的看法是一致的。允许自己有低俗的部分是自洽的关键,就如同电影里赵盈说的台词:“俗气挺好的,自在。”
电影《浪漫的断章》海报(图/由被访者提供)
电影的道路,永远充满未知和探索
《新周刊》:现在很少有人会提起“独立电影”的概念,甚至很多以前拍独立电影的导演,也在试图融入电影工业化的大潮里。你从一开始拍纪录长片,到后来拍剧情长片,其实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小成本制作”,你对自己在电影行业中的定位是什么?
杨平道:很多人对我的认知是“低成本专家”,拍完《裂流》之后,还有人给我贴“中国洪常秀”这样的标签,这我不敢苟同。
不过,拍电影确实是一门关于“如何花钱”的艺术。用很低的成本,使影片达到同样的完成度,不仅能够衡量一个电影导演的功力,投资方也很乐意看到。
可能因为做独立电影出身,在以前那样一个DV普适化、民间影像如泉涌的时代,大家普遍缺少资金,所以“取巧”就成了创意的方式,影像表达被放在了首位。
比如后来拍《裂流》,我在自己生活的基础上延伸出一个戏剧性的故事,虚实结合地完成了表达,摄影的“去专业化”反而成为了“伪纪录片”风格的加分项,关键还省钱。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的电影都要这样拍,电影工业化没有问题,我也拍商业电影,之后还想拍抖音短视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独立电影确实很少有人再提,但我依然在说,可能是因为那种“探索精神”在当下太稀缺了吧。
《新周刊》:你在映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其实有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思考“艺术片的任务”“拍艺术片的意义”,甚至还向自己发问“要不要继续拍下去”。这些问题,现在有答案吗?
杨平道:拍《浪漫的断章》的时候,有一个穿帮事件,就是班玛加一直戴着自己的耳环饰演苏冬,有一天早上出工的时候,跟组剪辑人员告诉我,昨天拍的整整一天的戏里,苏冬都是没有戴耳环的。
当时我心里一沉,因为预算和时间都有限,补拍几乎不可能。后来,我冷静下来之后就想:丢失的耳环,其实不就像苏冬和赵盈丢失的爱情一样吗?有时候,身边习以为常的亲密关系,不知不觉地就在麻木的生活中流逝了。
我觉得这样完全说得通,于是便把苏冬丢耳环的事情加了进来。当赵盈问苏冬“耳环去哪了?”,观众也都没有注意到耳环什么时候不见了时,就很有趣。
我想说的是,对于创作者而言,或许这就是电影的魅力,意外是电影的一部分,永远会有未知,永远都能在过程中修正自己的偏见。其实又要说回独立电影,真正的创作,或许并不一定只局限于精心设计过的剧本,有时候现场的叙事空间也是创作的一部分。
我觉得艺术片要探索和创新的,就是找到这些与观影经验不完全一致的部分。我带着这个任务,包括我对创作和表达的本能冲动,去拍了一部我认为有探索意义的电影,当我发现在观众中受阻的时候,这让我困惑,但也在意料之中。
当然,没有人会拒绝与时俱进,希望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众,大家都对电影包容一点,不要用一种消费者的心态去急着下定论。我想,那样会鼓励到更多人更愿意去做艺术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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