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不宜苟且,而于饮食尤甚。厨者,皆小人下材,一日不加赏罚,则一日必生怠玩。火齐味道而姑且下咽,则明日之菜必更加生。真味已失而含忍不言,则下次之羹必加草率。且又不止空赏空罚而已也。其佳,必指示其所以能佳之由;其劣者,必寻求其所以致劣之故。咸淡必适其中,不可丝毫加减;久暂必得其当,不可任意登盘。厨者偷安,吃者随便,皆饮食之大弊。审问慎思明辨,为学之方也;随时指点,教学相长,做师之道也。于是味何独不然也?——袁枚《随园食单·戒单》
当今中国厨师,用“手”做菜的多,用“心”做菜的少,用“爱”做菜的少之又少。他们中的大多数,小学或初中毕业之后,迫于生计不得不去从事门槛较低的厨师行业,直接拜师(有许多是代代相传或者亲戚朋友之间的传帮代)或者先进入厨师学校。然后,从水台(杀鸡杀鱼等)、打荷、墩子(配菜)等开始,在厨师长或行政总厨的关照下,向着二荷、头荷、二墩、头墩、尾炉……三炉、二炉、头炉进军!厨师们每升一步,都意味着身价的增长。
养家糊口以及尽快在农村老家修建一幢房子,成了多数厨师前进的动力;在厨房里拉帮结派或密谋跳槽或黑吃供货商,成了部分厨师或厨师长的常规动作。袁老先生在清朝就发现了厨师马虎行事的毛病,于是提出知味者或主人要调教厨师并建立奖惩制度,天天都要有赏罚。
二十多年来,经过我考核、任用、调教的厨师长二十余人,厨师也成百上千。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就给他们讲唐代的吃宋代的喝,《红楼梦》的玉馔《金瓶梅》的佳肴,等等,但真正听进去并付诸实践的大概也只有一二,这是我从事餐饮行业以及探索饮食文化近三十年来的最大悲哀:我认为没有以传统食文化为基础的餐饮文化是不会长久的,近十年来用异地食材当地烹调手法创制的所谓“新派菜”基本都是浮躁的表现。
从食材到成菜,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它,我认为是衡量一个厨师是用“手”做菜还是用“爱”做菜的唯一标准。拿一个土豆来说,从采买进货开始,做土豆泥就用沙地“面”的,做土豆丝就用粘土地“脆”的,但厨师往往把它混为一谈;其二是不爱惜食材,削皮时为了快、好削,往往削去一大半;其三是切配粗细不均厚薄不匀;其四是不注意火候和烹制的时间,要不“脆”得过生,要么“软”得碎烂;其五是不思创新,土豆是蔬食类最可以花样百出的食材,但我们走进餐厅碰到的,不是丝就是泥。
袁老先生曾为他的大厨立传《厨者王小余传》:有人向王请教烹饪技巧,他回答说:“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做厨师我像做医生一样,我以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原料的特点以及他们适合做哪些菜,并且还要非常小心地注意菜肴与水火之间的配合,只有这样,才能做出适合众人之口的美味佳肴。”多么恰当的比喻,做厨子要像做医生一样,厨徳如医德,厨艺如医艺,细致而温柔地把握火候,望、闻、问、切般地做菜。“我尽心尽力地为他人做菜,每献上一道菜,就仿佛我的五脏六腑也随同献上去了……”这便是做菜的最高境界——用爱做菜。这也是为什么母亲做的菜最好吃。
当今厨师队伍不仅需要奖罚制度,而且需要技术上的文化上的创意上的大量调教和培训。一年春天,我在北京王府井书店看书,偶然碰见以前在我餐厅做过凉菜的师傅。我问他看什么书,他说开春了,老板叫他出些新凉菜,就来翻翻菜谱。这算好的,从书本上借鉴和学习。据我所知,现在各个大菜系的厨师在各自不同的城市,相互用电话或互联网通报着当地最新流行的菜式,以便大家及时利用。当然这样的结局是举国上下“水煮鱼”。其实真正的美食在当地,当地的美食在民间,我们的厨师首先应该向民间学习。
中国食文化的发展,也特别需要有文化的“知味者”来推动,去做袁老先生所说的“深问细究,慎思明辨”的工作。古代已有诗人苏东坡、画家倪瓒、戏曲家高濂、文学家朱彝尊、袁枚等作为榜样。但遗憾的是,在当今的文学艺术家中,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同时在饮食上也如此高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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