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上映20周年之际,HBO宣布制作一期特别节目《回到霍格沃茨》,并且希望能把电影主创都重新邀请回来。
有意思的是,在邀请名单中,作为哈利·波特小说原著作者的J.K.罗琳的名字却不在其中。原因或许就是在2020年6月期间罗琳在推特和网上针对跨性别的评论和观点引起巨大争议,最终导致电影及演员(“铁三角”)选择与其割席,而两个最大的哈利·波特粉丝网站The Leaky Gauldron和Mugglenet也发布联合声明,将网站中关于罗琳的所有图片和文字删除,并且不再提及她对哈利·波特魔法世界创造的成就。正因为对罗琳的这一系列“处理”,于是便出现了一个颇经典且荒诞的笑话:J.K.罗琳被哈利·波特世界除名;以及由于只有在哈利·波特电影中扮演伏地魔的拉尔夫·费因斯对网络世界中针对罗琳言论的指责和各种过分甚至仇恨言论的批评,被网友笑称“原来罗琳魔法世界里只有伏地魔是正常的”……在许多人看来,针对罗琳跨性别言论而掀起的这一轮讨伐风暴似乎渐渐出现危险的迹象,再加上这些年层出不穷的因为“政治正确”而引起的各种网络争议,以及针对言论者所展开的各种恶毒话语与威胁,名声诋毁和失去工作,而让人们对其产生越来越不满的情绪。对于围绕着罗琳跨性别言论之所以能引起这样争议的原因,一方面和罗琳作为世界级名人及其影响力有关;另一方面则与西方当下的跨性别运动紧密相联。罗琳在推特中最开始针对的是一则新闻,其中用“有月经的人”指代女性,她认为这一称谓荒唐且——如她在其后一篇长文中所说——是“反人类和歧视性”的。对于我们来说,这一批评似乎并无不妥,因为就如罗琳所说的,“对我们这些曾经被暴力的男性用恶毒语言辱骂过的妇女来说,这些词并不是中立的,对我们来说它们具有攻击性,并不友好”。把女人称作是“有月经的人”或“有外阴的人”,无论怎么看都有问题,这其中便存在着对女性物化和贬低的嫌疑,更别提当一些男性使用这些词的时候,更是充满厌女情绪。因此罗琳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恰恰是这一批评立场使得许多网友认为罗琳“恐跨”,即反对跨性别权益。因为罗琳所批评的文章之所以使用“有月经的人”也似乎是希望利用这一看似包容性的语言来容纳跨性别群体。正是在这里,罗琳的观点和跨性别支持者的立场出现摩擦。在罗琳其后所写的推文及长文中,她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反对用“有月经的人”来指代女性,而其中的核心观点即身体的性差异(sex difference)。在罗琳看来,是性(sex)决定了男女的根本差异以及构建其性别的基本元素,并且在这一基础上建构起了一系列社会、文化和法制系统。因此,如果我们忽略这一基本的生理性差异,而彻底模糊性别(sex),就可能威胁到女孩和妇女们已经取得的权益,并且还可能再次使她们受到伤害。而针对罗琳对性差异的关注,跨性别群体则根据社会性别(gender)的相关研究和理论对其进行批评与反驳。作为生物性差异的sex本身只有进入社会文化的象征符号和体系后,才会开始运作,因此,便出现了一个并无明文规定且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存在的性别制度(gender system),是它通过对性及一系列自然差异的征引和利用创造出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两性性别、性别气质以及性别认同等。在跨性别群体看来,sex和gender之间是可能存在不对等的,即生理为男的个体的自我性别认同可能是女,因此便会出现性别焦虑问题。恰恰是这一焦虑以及主流性别制度对这一混乱的、无法分类的性别认同的禁止,导致跨性别群体遭到各种污名与打击。跨性别群体对sex和gender的理解是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中的核心议题,并且巴特勒走得更远。在她看来,被我们看做是自然的、生物性的sex其实也是知识-权力的建构,它是gender回溯性创造的起源,即并不存在一个先天的性别对应系统,而只是一种述行行为(performativity)使得我们的性别成为可能。巴特勒颇为激进的观点给其后的性少数运动和酷儿理论带来了新思路,而跨性别运动的核心理念也受其影响。巴特勒在《性别麻烦》中便批评了传统女性主义对一个封闭的、僵化的“女性”主体的使用,即一种本质化的性别属性最终必然会导致新的分类和区隔的诞生,因此,也便会出现新的遭到排斥的“贱斥物”。当罗琳坚持生理性的女性时,她其实便是在划定“女性”边界,由此跨性别群体必然会遭到排斥,即使罗琳反复强调自己支持她们的权益和选择,但她却忽视了如果不能进入这一文化象征领域,跨性别群体就会始终是无法被命名的。而无法命名就意味着不存在。就如Youtube主播Jammidodger在其名为《回应罗琳的文章丨这是反跨性别者的吗?》视频中所指出的,罗琳关于跨性别理论、研究以及她们的所思所想都了解有限,甚至可能偏颇。罗琳回应外界的长文中,她虽然引用了一些专业研究和资料,但大都存在争议或是已经被反驳,而即使是她一直坚持的生理性差异等问题其实也已经在相关领域内被思考且出现相应的结论。罗琳对跨性别运动的焦虑在某种程度上来源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和感受(这两个词不含贬义),尤其当她发现曾经作为组成女人、以及那些在两波女权运动中被高举或是艰难争取来的东西正在被解构和重新定义时,她几乎下意识——尤其联系到她自身遭受过男性暴力伤害的痛苦经历——担心这一运动可能威胁到女性权益。当曾经那些定义“女性”/“女性的”概念或是生物性事实被破坏,并且开始扩大“女性”疆界时,理论上的完美或许难以保证现实生活和世界里的各种摩擦与问题。罗琳担心正是这一消解可能导致“女性”的消失或是它成为一个可以被随意选择的东西,就像一个挂件,从而威胁到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和世界。而罗琳的这一担心恰恰也反映在许多跨性别的支持者那里,如批评罗琳的爱玛·沃森(哈利·波特中赫敏的扮演者)就认为“跨性别由自己来定义(Trans people are who they say they are),值得过自己的生活,不该经常被质疑或被告知他们不是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恰恰是“由自己来定义”这一在跨性别群体中被当作基石的观点让罗琳不安。赫敏的扮演者艾玛·沃森声援跨性别者。/Twitter罗琳在其文章中反复提及,当前西方跨性别主义运动的爆炸性增长导致曾经的跨性别体制(即需要专业机构对个体进行心理和生理两方面的评估)变得松动。“一个想要变成女人的男人不需要做手术,不需要摄取女性荷尔蒙,就可以得到一张身份认同证书,并且在法律层面成为一名女性”,罗琳担心这样轻而易举的“变性”可能出现漏洞,而被一些心怀不轨者利用,如那些宣称自我性别认同为女性的男人是否能够就此直接进入女性卫生间或更衣室等等。许多人批评罗琳利用这些个别事件抹黑跨性别群体(且那些男性大都并非真正的跨性别者),但罗琳担心的问题却是真实的,即我们的自我性别认同是否真的仅仅只是由自己决定?在福山的《身份政治》中,他指出伴随着现代思想所出现的“内在自我”观念是构成现代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内在自我有别于外在自我,且内在自我的道德赋值高于外部社会”。当跨性别群体认为自我性别认同属于个体天生的,具有内在的真实性(authenticity)时,它所具有的真理性与道德价值便成为要求外部社会根据其需求而改造的理由,然而外部社会本身的独立性却并不会轻易折服,由此便产生一系列矛盾和冲撞。罗琳看到了这里的冲突,并强调外部社会的复杂和顽固性,因此,被跨性别的支持者指责为忽视了性别认同的真实性。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别麻烦》中对sex和身体的再思考存在漏洞,尤其是她对性别述行的理论被许多人误解为一种随意的扮演(drag)和表演(performance)。在《身体之重》中,巴特勒通过对其进一步地思考指出性别述行本身是受制于一系列知识-权力的运作,它并非像一件我们衣柜里的衣服可以随意更换。我们所有的性别表现、述行和实践都受制于外部的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当一个男性自我性别认同为女性的时候,她还需要面对外部的性别制度约束,即一种严格的性别二元论的框架。在罗琳看来,如果一个男人能够“由自己决定”自己的性别认同为女人,且以此要求进入女性更衣室或卫生间,必然会令其他女性感到不安。因此,这一在理论上看似可以无限开放的“女性”概念必然会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区隔,而这也恰恰是罗琳和跨性别支持者们冲突的重要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处在讨论的不同层面,必然就会出现许多各说各话的尴尬。原本对一个问题讨论出现误解或尴尬并无大碍,但问题是,当讨论中因各自的观点差异而开始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真实的影响时,便引起了人们对这一事件所导致的现象的不安。跨性别群体指责罗琳忽视自身的巨大影响,误导且加深了主流的“恐跨”,使得跨性别群体再次遭到污名;而罗琳则指出,“大量的妇女有理由因为跨性别主义的活动感到恐惧。我知道她们的恐惧,因为大量妇女联系我,告诉我她们的故事。她们害怕被人肉、害怕失去工作,失去生计来源,害怕被暴力侵犯……”而罗琳自己就因为此事也遭到各种侮辱、谩骂和网暴,并且还出现了文章一开始的荒诞局面,被哈利·波特世界除名。许多跨性别支持者称罗琳是TERF,即排跨激进女权主义(trans 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s),她们认为跨性别者(男跨女)不应该被认为是“女性”。而在此次“罗琳事件”中,一些网络上的跨性别支持者对罗琳这样所谓的TERF的恶毒似乎与她们反复强调的——跨性别群体的权益并不会影响或是威胁女性的权益——恰恰相反。她们对罗琳的侮辱往往是十分厌女的,且主要围绕着她的“女性”身份。正是在这里,罗琳所说的担心成真,那些反对或是对跨性别群体所坚持的理论产生怀疑和批评的女性,往往由于“政治正确”而不敢开口或是遭到网暴,严重的甚至失去工作。跨性别群体一方面在反对网暴,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似乎认为这样的批评和实际的“惩罚”是需要的。罗琳被哈利·波特世界除名或是失去一些演讲、活动机会对其不会产生很大影响,但我们却不能不去关注那些名气没有罗琳这么大的人,或仅仅是一些普通的研究者、大学老师或网友,当她们也表达与罗琳相似的观点和担忧时,她们是否能承担这些或因无知或因了解有限或因自身真实的感受和观点而表达的言论所带来的后果(当然那些恶毒的、真正恐跨的言论则需要迎头痛击)?这里便涉及到人们对西方当下过分“政治正确”所导致的言论自由问题的焦虑,再加上互联网本身的匿名性、信息断裂以及强扩散性,而可能直接影响甚至左右每一个没那么“政治正确”个体的生活。就如前文所说的,罗琳对于跨性别理论、群体以及她们的所思所想都了解有限,并且她也并不是在一种学术的、专业的领域内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在一种常识层面。这一“常识”本身可能是长年累月刻板印象和主流性别制度的产物,但它本身却也内含着许多值得被讨论却又往往被野蛮忽略的东西。罗琳关于把女人称作“有月经的人”的不满或不安的感受或许是所有遭遇过与她相似经历的女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并且在一个漫长的男权制度中,女性对这些词语的敏感背后恰恰是她们自身经验和经历的真实反应。许多评论者都忽视了这一点(里面闪烁着典型的对“女性经验”的轻浮),而也恰恰是这一点让许多支持罗琳的女性同声相应。罗琳根据自己的身体和生活经历所累积起的性别感知,让她对“声称女性经验(femaleness)不存在女性身体(the sexed body)里的论点,还有那些认为生理上为女性的人并没有共同经验的断言”都十分不满,且认为它们“从根本上说是厌女的、退步的”。罗琳的这一观点并不幼稚,就如梅洛-庞蒂在其《知觉现象学》中所指出的,我们的身体作为知觉系统本身就是性化的(sexed),由此才产生出我们对所存在的处境和世界的一系列感知与认识。而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伊利格瑞也通过对女性身体及其感知的书写,企图建构出一种区别于传统根据男性身体感知而建立起的哲学话语。伏地魔的扮演者拉尔夫·费因斯在接受《每日电讯报》采访时说:“我无法理解那些针对她的刻薄言辞。我能理解争论的激烈程度,但我发现这个充满指责和谴责的时代是非理性的。我发现人们表达与自己不同观点的仇恨程度,以及对他人的暴力语言,令人不安。”许多针对罗琳的批评言论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清晰地看过罗琳的解释和相关文章,而是在意气用事和愤怒中口出恶言;而另一些机构、网站或是电影等也都在喧哗中表达自己的立场,最终导致这一讨论再次落入陈腐的闭塞之中。但如果我们翻阅自事件爆发以来罗琳的所有推文和文章,我们在其中能看到许多引用资料、观点或是论证上的问题,但我们却始终不能忽视罗琳在文章中透露出的友善、真诚和勇敢。她反复提及自己对跨性别群体权益的保障,对他们选择自己生活的支持等,但这些似乎都被忽视,人们抓住她的观点或论证漏洞进行炮轰,把她塑造成一个邪恶的、别有用心的TERF。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对罗琳这个女性的攻击和污名?而这些手段我们又是多么似曾相识。在某种程度上,罗琳与跨性别群体希望争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即能够根据自我的选择在社会和世界中安全、健康且快乐地生活。并且她们之间的矛盾也远非不可调和的,误解和各自对一个问题思考途径的差异本身就是通向多元的开放,以及作为现代民主社会的基本保障。在“罗琳事件”中,我们便悲哀地看到这一争论被利用而成为攻击双方的把柄。在这个破碎的时代,福山所谓的“新部落主义”威胁着每一个边缘群体的权益和安全,在女性和跨性别群体之间存在着差异,但也有相同的追求和利益,正所谓“Same Struggle,Same Fight”,如何平衡好二者恰恰是当下应对更大危机的首要任务。新周刊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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