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让人们欢乐的小物件,放在商业社会里,挺适合被讲述成一个欢乐的故事;只是在义乌,和中国很多以制造业出名的地方类似,庞大的规模领先于生产内容,先一步被故事化了。
进入中国义乌国际商贸城,最先看到的是一块“义乌中国小商品指数”LED展示牌。按照商贸城官方的介绍,这是义乌管理部门通过几十位数据采集员对商贸城各类商品销售价格的实时采集、再经过数学模型运算得到的综合指数。这样的指数牌不仅出现在义乌。中国商务部同时将这些指数的变动信息推送向全球的很多城市,因为它是全球小商品贸易市场价格浮动的风向标。
一个朋友在给新家做装修,想淘一些独特的装饰品。于是我们驾车从上海一路向西,在高速公路上经过两百多公里来到这里。沿路不断看到大大小小各种批发基地,我们则直奔其中最大的那个。
义乌国际商贸城是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40年前,这里以敲糖换鸡毛的故事全国知名,今天展现给世人的,则是长达3公里的小商品购物市场。市场由七八栋体量巨大的展览馆组成,中间通过室内走廊连接。站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我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场景:它的一端已经人头攒动,而另一端还在建设。朋友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市场里某个属于他的商铺,那是拥有4200个种类、170万个单品的62000家商户中的某家。
这里的确是义乌的骄傲:建筑面积400余万平方米,囊括来自世界各地超过120个国家的10万家生产企业,6000个国际知名品牌,销售额连续18次蝉联中国专业市场榜首。这些数字是义乌小商品城在中国乃至世界创造的奇迹。它当初汇集全县之力建成,始终由义乌市国资委保有绝对控股权,到今天企业和城市已经密不可分。而那个不停刷新数字的指数牌,也已成为义乌的象征,因为它背后悄然浮动的,是全球化市场下供货商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以及其自身繁荣对世界经济活力的贡献。
每个摊位前驻足三分钟,一天看八小时,需要一年多才能逛遍整个市场。
“如果你在每个摊位前驻足三分钟,一天看八小时,那么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逛遍整个市场。”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为义乌小商品城最通用的注解。在这里,3米×3米构成的9平方米门面是最基本的形式,玩具、仿真花、饰品、工艺品、五金配件、小家电、体育用品、包装盒、服装、箱包……沿着3公里的走廊,不同类别的商品各有分区,里面是蜂巢般拥挤的一排排门面。顾客——或者说采购者不是很多,店主们淡定地坐在门口的角落里,对着电脑或是手机。商品很少贴价格牌,也很少听到讨价还价,经过的有客的几个店家,顾客也只是在询问工艺之类的事情。这是这里的基本准则:谢绝零售和统一的批发价格。
每一类分区展示的商品在楼层上也会有差异。通常来说,一层到三层,多是以国内市场为主的基本商品;四到五层,出口商品和特色展馆比较多,店铺规模也变得大了起来。在这里,非洲风格的长颈鹿木雕和中式的弥勒佛木像并肩而立,中式欧式各种风格的镜子挂满墙壁,从古典到后现代的装饰风格挤在一起。这或许是这里与家居专卖店最大的区别:后者精心摆设,暗中传递每件家具背后的生活方式与场景;这里则以空间的利用效率为第一摆放准则。
这些家居饰品原先大多在福建生产,但因为义乌成了最大的国外采购市场,厂商搬了过来,先是在商贸城里开起展示门店,有些商家更把后期加工制作的生产基地也搬到义乌附近。“客户有时会有定制要求,而且也要来厂里考察的。”一位销售员告诉我们,“而且在这边(长三角),运输也很方便。”
对商贸城的每一户商家,维持店铺运营仅仅是工作的一部分。根据统计资料,整个市场70%的订单通过网上交易完成,商贸城本身则是展示和旅游的场所。商贸城里面是井字型的结构,随着两侧店铺陆续拉下卷闸门,中间的走廊渐渐暗了下来,只留下应急灯暗白色的光亮。在我们身侧,间或有拖着行李箱的外国人快步走过,而更多的是下班的店员和迎面而来的清洁工。
商贸城正随着夜幕降临安静下来,想象中那种外商云集的场面未曾得见,这也很正常。这座全球最大的小商品贸易建筑群也仅仅是全球商贸之都的一个缩影,与它关联的,是那些覆盖水陆空的物流枢纽、熙熙攘攘的会展中心和写字楼,还有遍布义乌全市的专业街和电子商务产业园,以及分布在城市远郊星罗棋布的现代厂房和手工作坊。产业链上这些环节的大规模聚集,才是义乌商贸之都的底气所在。
这样巨大的生产能力——如果能够进一步提升品质,又能保持让人身心愉悦的价格——那我们的生活该获得多么巨大的飞跃啊!
上世纪90年代,中国加入WTO,外商大量涌入,这大概是义乌真正崛起的时间点。在此之前,义乌是凭借糖换鸡毛在国内知名的小商品之乡;此后,来自全球各地的外商的大规模采购,让义乌变成世界小商品的生产源头。从中俄边贸封锁、利比亚战争、世界股市动荡、美国金融危机到每年的圣诞节和黑色星期五大采购,大概没有一个中国城市像义乌这样,广泛地被世界各个角落的大小事情所影响。
这样的影响几乎重塑了义乌的城市结构,贸易、生产、生活、传统……比重依次降低。我读过BBC记者关于义乌才是他们圣诞节故乡的报道,里面对中国工厂的描述让外国人神经迷乱,对中国人来说,却大概是习以为常的。但义乌的产业印象绝不仅仅于此:展示、仓储、交易体系,越靠近买方的环节,规模效应和产业化越带来高标准的配套设施,而在最源头的产出环节,则是手工作坊和现代化的制造业并存的局面。互联网和电子商务正在入侵义乌的实体交易空间,但这里依然是一切商品的源头。
我更认同BBC记者对于义乌商品廉价的判断。在义乌停留超过一天,规模带来的冲击变得平淡,更多的感慨开始回归产品本身:这样巨大的生产能力——如果能够进一步提升品质(比如邻国日本),又能保持让人身心愉悦的价格——那我们的生活该获得多么巨大的飞跃啊!
这可不是京都啊,这里也不出售继承传统、富含人情味的日常用品。手艺制造和流水线生产,在义乌,是一个不可兼容的选择:手艺需要时间的打磨,流水线则让人可以无视产品本身,你只需要负责加工一个环节,无论滴胶、压制还是缝合、包装……单一的环节里,放入感情实在是一种奢侈而无谓的行为。
所以义乌的这些产品,它们从这座城市的各个工厂里席卷而来,经过码头,经过火车,经过分销商,飞快地进入我们的生活,却又飞快地离去。物件还在,但被遗落在抽屉里,丢弃到垃圾桶,或是接力赛般被转送出去。或许你还记得那些每年七八月份开始在义乌生产的圣诞老人,圣诞节一过,在世界各地的它们就开始蒙灰,变得不合时宜,其中只有少数会在第二年接受清洁。但多少人会在意呢,供销商们会在第二年将新品摆上柜台——它们来自同样的地方,而且,不像以前那样需要亲自前往义乌采购——只要网上下单,方便、快捷。
关于低端制造业的论调,是义乌一直面临的问题,却不应该是它的全部。
晚上我们住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里。朋友问我要不要出去参观一下夜晚的义乌,十分钟后我们就站在与酒店相隔一条马路的路口。号称国内规模最大的夜间小商品市场刚刚散市,骑着电动摩托后面拖着大包小包的摊贩们陆续从我们面前经过。和那些在义乌小商品城中开的店面不一样,他们更多是从当地一些厂家直接进的尾单,或是些更廉价的商品。他们极少面对那些来自国际、经常几十万采购量的买家,更多的则是一件件讨价还价购买的散客。这是夜间市场的模式,那些不远万里来到义乌体验小商品城魅力的观光客,他们在小商品城中体验不到的购物快感,在这里会得到弥补。
今天这座城市里有1万多常驻外国人,有的来自美国、俄罗斯,更多的则来自阿拉伯地区。他们在这里娶妻生子、建立自己的生活圈;他们是那些遥远的国度在义乌的代表,同时也会戴上袖章参与这座城市的日常管理。走在义乌的街头,那些中国县城里普通的街道建筑,因为他们的缘故打出形形色色异国文字的招牌,里面是贩售着正宗味道的中东餐厅。塔四利、奈而穆、玛伊得……中东街替换了原先的路名。每到夜晚,二十多家大大小小的穆斯林餐馆霓虹闪烁,满脸胡子和白袍的中东人聚在一起。他们在这里吃饭、喝茶、抽水烟,也打牌、聊天和社交。这不是一个封闭的社区,夜色加深,街道更加热闹,义乌人、采购商和观光客纷纷加入。
这些让我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义乌的另一面。关于低端制造业的论调,是义乌一直面临的问题,却不应该是它的全部。在义乌停留的几天里,每天在街上看到那些来来往往和我插肩而过的外国人,我会觉得自己看到了义乌影响力的外延。从拥有数万走街串巷担货郎的乡镇变成今日的制造业输出之都,义乌背后的意义和责任重大。这种认识,我相信那些将货品运到中东甚至非洲的经销商们会在结算收入的时候顺便点头。在中东、非洲,那里人口众多,而且——不像西方,他们经历过本国制造业大繁荣的时代——其国内日常消费品的制造业体系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因此,便宜好用的中国制造,他们总是津津乐道。
大概也没有人能面对这样的义乌作出简单的判断。规模与品质,有用与浪费,在义乌,在从义乌放射出去的无数个国内外市场里,给出的回答一定会多种多样。2005年,联合国难民署在义乌设立采购信息中心;2013年,义乌被联合国列为国际陆港城市。成千上万低价复制的小商品构建起的贸易之都,庞大、简单却未必脆弱。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