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画家杉浦非水1927年为东京地下铁道株式会社设计了一幅海报,上书“东洋唯一的地下铁道”。
如图所画,1927年12月30日,亚洲第一条地铁在东京诞生。从上野至浅草,距离2.2公里,用时仅数分钟。这一天清早,站台上熙攘拥挤,人头攒动。尽管每隔3分钟便发一趟车,但候车的长队依然从检票口一直排上了地面。
这幅著名的海报现已铸成浮雕板,悬挂在银座线上野站的月台内。八十年光阴荏苒,如今东京地下铁道株式会社(东京Metro)的广告词,已经从最初的“东洋唯一的地下铁道”,变成了现在的“TOKYO HEART”。
“TOKYO HEART”直译是“东京心脏”,乍听之下,还会以为是东京地铁的自诩之语。9条线路四通八达,179个车站星罗棋布,日流量633万人次,路线总长195.1公里,周末每天发车4400趟,平时每天5600趟——“东京心脏”之誉当之无愧。不过,这里的“HEART”并非指东京地铁本身,而是代指633万颗乘客的心。
我也是这633万人中的一员。旅居东京多年,地铁于我,与其说是交通工具的选项之一,不如说是一方赏心悦目的文化空间。“TOKYO HEART”追求的是一种温润的人文氛围,它连接着人与人的纷繁世界,也孕育着人与城市的万千情感。
旧书的旅程
在东京的众多地铁站中,我对千代田线的“根津站”抱有特殊的感情。根津站所在的文京区是文教重地,东京大学、夏目漱石故居、竹久梦二美术馆等都汇聚于此。求学的那些年,我曾无数次在根津站上下车,光洁的台阶上,昔时匆匆的脚步声依稀回荡。
根津站仅有千代田一条线经过,并无旁线交叉,规模上只能算是个普通小站。然而,在看似寻常的检票口近旁,却立着两节特制的银灰色车厢模型,里面积书满架,井然有序,如同一个微型图书馆——这就是别具一格的根津“駅文庫”。
駅文庫(驿文库)是设置于车站内的,可供乘客免费借阅的旧书文库。书源来自图书馆、附近住民,以及过往乘客的寄赠。与正规图书馆不同,驿文库的特色是:无人管理、随意索取、不设时限、自觉归还。
驿文库最初出现在车次较少的乡村小站,意在方便乘客消磨等车的闲暇。1988年,东京地铁在市中心的“四谷三丁目站”开设了第一个驿文库,之后在大手町、新中野等站陆续增设。迄今,179个地铁站里的驿文库已达到20座。
其中,根津驿文库以其独树一帜的外观和充实丰富的藏书规模声名远播。1989年9月,一位名叫“熊谷忠”的根津站工作人员先是利用闲置的木箱改装成书架,两年后又用废弃的不锈钢材料亲手搭建成了现在的车厢形式。虽然只是模型,但车顶上还放着一个导电弓架,逼真得仿佛随时都会启动似的。
根津驿文库的藏书约有上千册,除站内的工作人员外,附近一位热心住民也经常义务帮忙整理。从工具书到侦探小说、从日本文学到海外文学、从硬皮的单行本到可放进口袋的文库本,摆放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
根津驿文库两节车厢的中间接口处被辟为“还书箱”。据工作人员介绍,驿文库的返还率仅为四成,但因新的赠书源源不断,所以二十多年一直维持了下来。
更可贵的是,每本书在正式上架前,工作人员都会细心地印上一枚“根津文库”的藏书章。无需任何催促归还的言语,在看到藏书章的那一瞬,相信每位读者心中,都会涌动一些美好的情感。
我随手翻了翻书架,发现有漫画《拉面男》,渡边淳一的《白夜》,《世界文学全集?飘》等。令人惊喜的是,竟然还有一本1996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刊发的中文小册子《中甸旅游指南》。是住在附近的中国留学生捐赠的?或是去云南旅行的日本游客带回来的?有多少人曾开合过它的扉页?他们又都有着怎样的故事?总之,这本书飘洋过海,几经辗转,现在正安详地躺在异乡的驿文库里……摩挲着已经发旧的书皮,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
金鱼缸
“妈妈,瞧,金鱼!”“啊,金鱼!”——在根津站的另一个出口旁边,摆放着一盏精致的鱼缸。十余条金鱼悠然游弋其中,时常引来过往乘客驻足观赏。
提起“金鱼”,日本人多会联想到江户时代和夏季。金鱼原产于中国,16世纪初传入东瀛,从江户时代中期起大量养殖,渐成为百姓观赏之物。那时,街头巷尾金鱼商的叫卖声随处可闻,浮世绘里金鱼题材频繁出现,1748年还出版过一部专门介绍养殖的《金鱼养玩草》。
金鱼亦被誉为日本夏天特有的“风物诗”。每逢盛夏,各地神社都会主办“夏祭”(纳凉节),其中捞金鱼游戏最受小朋友们的欢迎。在北野武执导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中,就有小正男用和纸网拍捞金鱼的情景。
日本人虽有很重的“金鱼情结”,但大多仅止于自家养殖或夏祭上玩耍。根津站的金鱼缸,还是六七年前,当时的站长为营造温馨的车站空间,自行决定自掏腰包购置的。
记得最初,鱼缸是放在靠近月台的拐角处。其实我未曾细心留意过,直到有一天,发现鱼缸架上空空荡荡,墙壁处贴着一张署名为“小金鱼”的字条。上面仅写着几句话:“我们的家不幸摔碎了,好难过啊!我们正在等待新的家,这段时间不能陪伴您了,请原谅……”
我当时只是怔了一下,并未太在意,却听同行的一个日本朋友低声呢喃道:“啊,一定是哪位乘客匆忙赶车奔跑时碰碎了鱼缸,所以站长才会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告诉大家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怜的小金鱼,我猜它们在鱼缸被碰碎的时候就奄奄一息了。然而,字条里却没有半点责备或说教的口吻,相反,它以一种童话般的语言,和婉地道出了人类与自然互为同伴、相互依存的浅显道理。
不久,新的鱼缸来了,并移放到更安全的检票口边。有细心的乘客看到金鱼数量骤减,便自发从家中带来几条,捐赠给根津站。
每次乘坐千代田线,我都会选择看得见金鱼缸的那节车厢。一年四季,即使不下车,也能从驿动的车窗里眺望到它们怡然嬉戏的样子。署名金鱼的温暖字条,站长与乘客的善意互动——金鱼背后的这些故事,于不经意间,在人心中漾起圈圈涟漪。
车厢里的“煦风”
不仅是车站,在迈入车厢的那一瞬间,会感觉一缕“煦风”扑面而来。这风不是来自空调,而是来自——海报。
东京地铁拥有每天633万人的客流量,封闭的车厢便是绝好的广告空间。起初,我和多数人一样,因高峰时间仅能立锥无法捧读书报,只好瞥几眼海报聊以消遣。然而,渐渐地,欣赏海报成了我乘坐地铁时的一大爱好。
除了把车厢空间租给商家之外,东京地铁也定期悬挂企业理念广告。除每个月的“TOKYO HEART”系列外,去年10月,东京地铁客服中心垂挂了这样一幅海报,大意是:“承蒙各位乘客的宝贵意见,我们已在所有车站的售票机旁,增设了便于靠挂雨伞和拐杖的小挡板。这样,您可以在下雨天腾出双手买票了”。文字左侧配了一幅挡板照片,下端注明客服中心的免费电话号码。与其说是广告,不如说是通知。不造作,不煞有其事,简洁而温暖。
每次乘地铁,我都会暗自期待,希望能看到“Metro文学馆”的系列海报。从2005年7月开始,东京地铁下属的文化财团定期征集以“东京之心”为题的诗作,优秀作品会制成海报悬挂于车厢内,每月一幅,让匆忙闭塞的地铁空间顿时变得饶有情味。
这是月台内张贴的最新一期“文学馆”征稿启示。自开办以来截止到去年12月,五年半中共有62首短诗相继入选。作者上至75岁的老妪,下至20岁的青年。
在东京地铁的网页上,可欣赏到以往的全部作品。我最喜欢的一首是2006年12月展出的《东京素描》,作者叫“村上雄二”,是一位居住在东京新宿区的54岁男性。
“银座,是闪亮登场的团十郎/浅草,是健君羞涩的笑容/新宿,是寄给老爸的同窗会明信片/涩谷,是2/3杯可口可乐/池袋,是周日上午十一点半/秋叶原,是迟迟未还的3张DVD/六本木,是要入场券的《挪威森林》/上野,是乡下老妈的包袱皮”。
寥寥数语,每个站的人文特征便跃然纸上了——久负盛名的歌舞伎剧场就坐落在银座,故有歌舞伎演员团十郎亮相一说;浅草是中学生修学旅行常去的景点,是重拾青涩记忆的地方;新宿的餐饮店密集,同学聚会多会选在那里;涩谷是年轻人的“圣地”,快餐自然必不可少;池袋的文化设施较多,适合周末闲逛;秋叶原毋须赘述,是远近闻名的电器街;六本木是大使馆区,酒吧、俱乐部云集;上野曾是开往东北方向新干线的始发站,对漂在东京的人来说,它是乡愁的起点。
这些出自乘客笔下的诗句,质朴而真切,仿若一阵阵“煦风”,赋予地铁以生命,将其幻化成一座驿动的“文学馆”。在这里,没有行色匆匆的乘客,只有诗心跃动的漫步者,呼吸,徜徉在每一天,每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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