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书写就是为了记录。但现在,记录经常是通过敲击键盘、录音录像完成的,而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视觉艺术和审美行为。人们不自觉地就会去追求:我的字是不是好看、我用的文具是不是高级,等等。
书法家邱振中,是少有的既掌握了书写魔力,又拥有行家眼光的人。他了解如何书写,更重要的是了解如何观看书写。
上世纪80年代,他也曾一遍遍地用钢笔誊稿子,每次写一篇一万字的文章,起码要亲手抄上两遍。“现在叫我再用钢笔写稿子,我觉得真的很麻烦。”
他是书法家,却从来不用毛笔签名,更不会用软头笔。在他看来,毛笔不是用来干这个的。在今天,它有新的任务,更重要的任务。
书写与人是什么关系?
书法比绘画成熟得早,书法控制毛笔和线的技术,在东晋就达到很高的水平,那时绘画还很初级。在很长时间里,绘画都在有意地向书法靠拢,除了技术原因,还有精神原因——一开始书法的地位比较高。所以当我们谈论所有的视觉文化遗产时,书法肯定处在一个很特殊的地位。
但是书法的门槛后来一直比较低,鱼目混珠,大家就鉴别不出很多东西的好坏了。在视觉上和技巧上,人们大致还能判断出一件书法作品的高低,但是在内涵表现上,就没法区分了。
邱振中最近的文章给出了一个区分作品好坏的思路。从这里出发,可以说清书写的深度。
当人们把书法当成一个整体来认识的时候,非常骄傲的是,里头有一个完整的人。
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描述书法的进阶:“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则在《艺概》中写道:“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从“人书俱老”开始,一直发展到“书如其人”,人跟书法的关系经历了一系列很重要的变化,两者其实是完全不同的角度。前者是人和书法融合在一起的,比如王羲之,他的人和作品在晚年高度融合,这就叫“人书俱老”;而“书如其人”是说书法练好了,怎么写都像这个人,颜真卿、柳公权、苏轼都属于这种。
这一变化揭示了人和书法关系几千年来的变迁。实际上这个机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书法已经渐渐变成了和其他艺术非常不一样的东西。今天人们处理跟书写、书法的关系,必须立足于这种变迁。
书法的差异是隐性的、高级的。看绘画时人们能更多地运用自己的直觉,里面的差异一目了然。但是如果没有视觉经验和知识的积累,书法的差异你看不出来。
一个不练字的人的书写习惯是怎么形成的?这本质上也是一个“书如其人”的问题。你是严谨的、难缠的,还是倔强的,在字体里都会有所反映。但如果你严格地学过某种字体,并被它修理过,那就不同了。
当一个人有很高的审美,特别是对绘画有感受力的时候,恐怕很难容忍自己字写得很怪。书写是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字体形成以后,习惯太深,就改不了了。
今人写不过古人怎么办?
写文章的时候,我们经常会碰到一些认得也知道,但就是不会写的字,因为它用得少又很复杂,这实际上就是跟过去文化的疏远。我们已经离开这些东西,而且离开很久了,但是没有多少人会警惕这件事。
上世纪20年代,林语堂写中国人,说到文言文和白话文的问题,说那个时代用周朝的古文写文章的人不超过20个,现在我们能找到一个吗?
最近邱振中偶然读到文学史家刘大杰编的《明人小品选》,其中所选的明代文学家包括袁宏道三兄弟、张岱、钟惺、谭元春、陶望龄、高攀龙、茅元仪、祁彪佳等几十家,书中一些人物小传和记叙文写得特别好,令他感慨:如果是当代人写文言文,不可能写到让人这么舒服。
今人写不过古人怎么办?
该怎么变化就怎么变化,毛笔能用来做什么就用来做什么。某些功能被放弃了,我们可以开发新的功能,毛笔可以用来画抽象绘画,还可以做装置。
“我们知道月亮上没有人,没有嫦娥和吴刚,开始肯定觉得很扫兴。但是没关系,我们破除了旧的神秘,可以创造新的神秘。我们可以写科幻小说,为什么要留恋嫦娥不放手?”
哲学家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写道:“直觉是个过程,是逻辑的开端和结尾,如果没有直觉,一切理性思维都要遭受挫折。”
任何事情我们开始都是有感觉的,但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然后又有新的感觉,又开始。“如果不能开拓出新的东西,那就是无能之辈。”邱振中说。
笔触与笔墨是一回事吗?
最开始的时候,书法完全是实用的。到汉代,从赵壹的文章《非草书》里,我们就知道有很多人是拼命在练书法的。那时候分化就已经开始了,如果没有这么长时间大家对书法艺术性的感受、尝试、创造,书法不会那么精彩。
邱振中力主中国人要写一部中国书写史,把所有书写都包括在里面。因为书写和书法是分不开的,必须把书写当作一个整体来考虑,这样我们的视野、心胸都会完全不一样。有了这样一部书写史,接下来,谈到书写就不仅是在说中国的书法了,眼界自然会放宽到整个人类。任何民族都有书写的历史,中国要复杂一些,但不是说人家就不行。
“说外国人不懂笔墨,这完全是文化上的自恋和自大。你用的是毛笔,几千年积累了很多经验;人家用钢笔、刀子,也积累了很多经验。如果画家、雕塑家对他的工具没有很深的体验,是做不出好作品的。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对笔触都是极其敏感的。”
法国人福西永的《形式的生命》最后一章叫做“手的赞歌”,写的就是手的敏感、灵巧的感觉。中国人懂得这个吗?
笔墨是以笔为主的,任何时候笔都是主导。笔触跟笔墨是一样的,用毛笔画一下是笔触,用铅笔画一下也是笔触。西方伟大的艺术家对他们的笔触是有精深研究和极好把握的,中国也是如此,没有高下之分。
做王羲之做不到的事。
当代书法家的任务是什么?不是用笔触表现王羲之的东西,而是得想办法做新的事情。艺术里永远会有新的任务出现,会有伟大的作品出现。有人说这个时代没有大师,是对整个艺术史没有清晰的认识。暂时没有很正常,但是我们得随时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书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拿一支笔或一个其他工具,按汉字要求画下来就行了,认得这个字就完成了传达功能。
书写又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微妙在于,是用毛笔来做这件简单的事。我们现在看1600年前王羲之写的线条,还是觉得很神秘,不知道那一撇他是怎么画的。书写对工具和运用工具有着很复杂的要求。
由此,邱振中得出一个推论:每一位最优秀的书法家,都是用那个时代制造的毛笔,很自然地、不做作地写出他的作品。所以每个时代的风格、笔画的变迁,很大程度上跟毛笔的制作工艺有关。比如说,用汉代的毛笔写汉简很自然,用明代的毛笔写就得累死。再比如说,用现在的毛笔写王羲之,就是在描字,很做作。
他讲了一个破解书写的神秘感的例子:“甲骨文的排列看起来是很神秘的,现在人写的时候基本上是把它一个一个对齐。我在一篇文章里把它歪斜的规律大致地描述出来了——它不是中心对齐的,下边的字写第一笔的时候对齐上面字的一条边。这个就是甲骨文时代人们排列甲骨文的规则。但这么一发现,大家觉得我破坏了甲骨文的神秘。”
邱振中认为,有些秘密不能破解,有些东西做不到,我们也应该很坦然。知道或不知道,都很好,两种结果都没有问题。有些东西王羲之也想不到、做不到,未来还会产生一些我们今天想不到、做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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