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海拔6740米,是迄今为止人类唯一无法登顶的山峰。
2020年10月2日,云南迪庆,梅里雪山,海拔6740米,是迄今为止人类唯一无法登顶的山峰。/视觉中国
1991年1月,梅里雪山发生震惊世界的登山事故,中日友好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遭遇雪崩,全部遇难。这是人类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难。
事故发生后,中日双方进行了多方搜索。搜索队伍中一位名叫小林尚礼的日本登山队员,在之后的30年里,为了让队友们的亡灵回到亲人身边,一再深入梅里雪山搜寻,迄今找到了16具遗体。
遇见卡瓦格博
今年是梅里雪山山难30周年,《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简体中文版出版,是对此事件的纪念,也是对相关事件人的一个告慰。作者小林尚礼是罹难登山队员的队友、第三支中日登山队的一员,也是遗体遗物收集责任人,他以亲历者的视角,详细描述了登山活动及遗物收集的经过。
《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是小林尚礼多年艰辛搜寻友人遗骸的记录。本书以纪实的笔法娓娓道来,记录了令人心碎的恐怖山难,艰辛的搜寻,梅里雪山的神秘风貌,山脚下人们的朴素生活,三次转山之旅和当地生活的变化。/《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名队员的遗体没有找到。坚持做这件事情的动力是什么?之后还会继续去找吗?
小林说,自己的动力来自心里的信念:“因为这件事,除了我,全世界没有别人能做得了。”其次,在搜寻遗体的过程中,他也想探究“圣山为何物”;再次,经过长期的接触,在小林的心中,梅里雪山已经成为第二故乡,“我想为自己热爱的故乡做点事情”。
2003年,第16位遇难者的遗体被发现,但自那以后,一直没有找到最后一位遇难者。其间,小林也想过,当冰川上再出现遗物时继续进行搜索,但那之后数年,基本上没有遗物出现。“今年是山难的第30年,我想借此契机再进行一次搜寻,如果仍没有新的发现,就考虑终止搜索活动了。”
小林尚礼,日本千叶县人,毕业于京都大学工学部。大学时代,他是京都大学山岳部的注册会员,曾遍览日本各地山川;1996年起,他志愿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兼自由作家。
《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以纪录片式平实、细腻的文字和影像,记录了山难及其后艰辛的搜寻、雪山的风貌、山脚下的朴素生活,以及三次转山之旅。在多年的搜寻中,小林从傲慢的外来登山者逐渐转变为神山的守护者。
小林从傲慢的外来登山者逐渐转变为神山的守护者。/图·Unsplash
在当地人的眼中,梅里雪山并非一座自然山,而是一座神山,威严守护着万物,他们称其为“卡瓦格博”。除了旅游攻略上写的十三峰,当地人对这座雪山有一个完整的认知体系,他们把大神山的各个部分分成小神山,由雪山下面的每个村子分别祭祀。根据藏族学者马建忠和诗人扎西尼玛的调查,有两百多座小神山。
以历史的眼光看,我们不过是千百年来想窥探雪山秘密的人群中的一小部分,就像发生在30年前的山难只是卡瓦格博遥远时间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而已。
“搜寻遗体原本是件面向过去的事,但我希望将它转变为连接未来的、具有创造性的行动。这样才算得上在真正意义上超越了山难的悲痛过往吧。”小林说。
神山如同亲人
“村里的清晨,是从向梅里雪山祈祷开始的。天刚亮,每家的主人就会走上房顶,焚烧柏叶,向着雪山大声喊‘呀拉索!’,接着连续呼唤十多个神山的名字,以此祈祷太平与长寿。这样的祈祷仪式会持续十余分钟,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清晨祈祷成了小林重新认识神山的契机。通过观看这种仪式,他第一次知道,对雪山的信仰就是藏族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样的祈祷仪式如今仍然持续。每次小林去明永村,都借住在老村长扎西家,小林也醉心于看他们在每个清晨的仪式。
作为登山运动员及外国人,小林与当地藏族人的关系从陌生到熟悉,从排斥到理解。他与老村长扎西慢慢成为挚友,也因此有了许多关于神山的讨论:“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沿着冰川下山。虽然累了一天,但工作结束后却不像从事生产劳动那样有充实感。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我突然问扎西:‘关于攀登梅里雪山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虽然心里差不多能猜到他的回答会是什么,但到此刻为止我一直没敢直接问他。他驻足瞪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任你是谁,都绝对不允许攀登卡瓦格博!神山,就像亲人一样。如果踩你亲人的头,日本人也会生气吧?你懂不懂我们藏族人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还要去转山?’”
2021年7月19日,云南迪庆,梅里雪山,游客在观景台拍照留念/视觉中国
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了解得越多,对人与山之间的深刻联系感受得也就越多,小林不断地思考“登山”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神山就像亲人”——卡瓦格博是他们不可分离的存在。在卡瓦格博这座大山的怀抱中日生夜息的人们,受山水、森林之恩惠,繁衍绵延。掌握着生杀予夺权的神山,同时也是人们心目中的灵魂支柱。
卡瓦格博教会人们,大自然才是人类生存的最大背景。
卡瓦格博怀抱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季风遇到高峰的阻碍形成大量的降雪,从而孕育冰川和森林。有了这冰川水和森林的滋润,干燥地区的人们才得以生存、繁衍。此地生灵万物,皆是受卡瓦格博的庇佑而存在。
生命万物在此间被孕育、营造,继而死亡。
我们早就应该明白,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本就渺小,生命万物在此间被孕育、营造继而死亡。/图·pexels
如今,小林眼中的卡瓦格博,已全然不同于最初:“登山活动期间,我只关注它白雪覆盖的峰顶,而现在,我的眼中还有着雪山脚下宽广的土地上的种种事物。苍翠峭拔之间的冰川、垂直分布的冰雪世界—森林—干燥地段、隐藏在林木中的小径和牧场……这所有的一切,之前从未被我注意到,如今我却能清晰地看见它们。”
此山不容冒犯
“如果不能理解笹仓和儿玉等队友的死,今后该如何活下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小林现在如何看待生命和死亡?
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都是依托背后的自然乃至宇宙而生存的。对于藏族人来说,所谓“生命之源”就是卡瓦格博本身;而对于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来说,地球就是那个源头。
“应该抱着敬畏之心去对待这样的生命之源。现在的我仍然未能完全理解死亡这件事,但死于山难的朋友们似乎一直与我同在,我希望能以一种无愧于他们的方式生活下去。另外,我看到了许许多多未亡人的悲痛以及他们的生存状态,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么希望我现在的生活方式能够给留在我身后的人们力量。”
对于藏族人来说,所谓“生命之源”就是卡瓦格博本身。/图·pexels
小林对佛教怀有敬意,不过他自己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我所信仰的,是作为生命之源的卡瓦格博以及人类背后的自然,还有更大的宇宙。如果将造就生命的宇宙真理称为神,我信仰它。”
小林的朋友——《雪山之书》作者、人类学家郭净认为:“一个人应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世俗的,一个是神圣的。能在这两个空间自由穿行,生活才有意义。藏族人就是这样度过一生的。对于他们来说,神圣空间不仅存在于人造的庙宇中,更存在于荒野中。如果谁自称是藏族人,那他应该每一年——至少每隔几年——就会选一个特殊的日子离开家、离开村子,离开世俗的工作和追求,围绕某座神山转经,如同一个牧人上山去放牛。”
如果谁自称是藏族人,那他应该每一年——至少每隔几年——就会选一个特殊的日子离开家、离开村子,离开世俗的工作和追求,围绕某座神山转经。/图·Unsplash
为了能更好地认识藏族人心中的神山,小林分别在1999年、2000年和2003年与明永村的村民一起,完成了三次转山之旅。
小林说,转山最大的意义在于,用身心去体会圣山的存在:“跋涉在漫长的转山路上,亲身接触富饶且拥有伟大力量的森林和河流,仰望险峻的卡瓦格博偶尔展露的真容,其巍峨、可怕和神圣,尽在身心体验中了。”
转山过程中,小林对“登山”这件事的看法出现了很大的转变。
第一次转山的时候,他的目的是想找到新的登山路线。在途中,他曾数次被人叫住,说:“你是日本人吧,希望日本人不要再攀登卡瓦格博啦。”
头两回转山的时候,小林为了看到卡瓦格博西麓的样貌,去了冰川的源头。第一回天气特别不好,完全没看到山峰。第二回天气虽然不错,但村里人似乎非常厌恶外国人靠近神山,小林也感受到了来自神山的警告:“不要靠近我。”尽管最后还是走到了能看到西侧风景的地方,也拍到了图片,但那时小林的想法已然改变:“这座山的确是一处圣山,不要再企图攀登卡瓦格博了。”
经过了三次转山,小林现在坚定地认为:“卡瓦格博是座神山,是不可以攀登的。并未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亵渎当地人的信仰去攀登卡瓦格博;作为同样是人类的我们,这本身就不应该。”
生命再次启程
山难虽然是一场悲剧,距今也过去30年,为什么要反复回望呢?
在收集“神山碎片”的过程里,小林因神山而受到的伤害,也不断被神山治愈。凝聚这些收获,答案逐渐变得清晰——神山者,生之源也。
神山者,生之源也。/图·Unsplash
小林说:“从长驻明永村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在进行‘相约神山’之旅。在捡拾17位队友的遗骨的同时,我也一直在捡拾有关神山的未知的碎片。这样的‘碎片’,包括朝霞中或者月色下的卡瓦格博,在四方圣地所见到的神山的不同样貌,还有在山下遇到的人们对我的善意和孩童的笑颜。”
郭净的回应是:“小林最终变成了一个山岳文化的摄影师和探索者,这种身体和灵魂转变的例子,在探险史上并不多见。这故事或许预言了一种前景:在种种冲突愈加激烈的时刻,哪怕凭借个人的微薄之力,也能在文化与文化、人类与生态景观的隔离墙上撞开一个缺口,透进一丝希望之光。山难带来了绝望,却也带来一个普通人扭转命运的故事。”
遗体收容工作,给小林的生活轨迹带来了极大的改变。之前一直模糊不清的目标,一步跨越成了坚定的人生意志。
“活着就一定要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要以摄影为媒介,去贴近自己向往的生活。”1996年年底,小林正式告别上班族生涯,开始做一名以摄影、写作为专业的自由职业者。
进行遗体搜寻第二年以来,小林的摄影活动已经持续了14年。这当中,以梅里雪山为始,他走过了整个茶马古道的路线,探访过喜马拉雅藏族聚居区域内的多处圣地。“过去的14年时间,对我来说非常愉快,我也尽我所能去做了。”
进行遗体搜寻第二年以来,小林的摄影活动已经持续了14年。/图·Unsplash
为了让生活安定下来,小林创建了喜马拉雅·藏族地区圣地摄影旅行协会,名字叫作“卡瓦格博会”。摄影的目的地是珠穆朗玛峰、拉达克地区、不丹等。这份工作也是他摄影活动的延续,让他感到非常充实。
辞去公司的工作之后,小林逐渐实现了“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的目标。
最近,小林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是学自然科学的,对科学和技术一直保有兴趣。我总在想,是否可以用一种科学的方式去传递我看到的喜马拉雅地区圣地的魅力?如果能从地质学或者地球史的角度解析卡瓦格博以及冈仁波齐峰何以拥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应该会有更多的人感兴趣。”
过去4年,小林一直在做有关梅里雪山的影片。已然年过五十,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小林对今后没有做太具体的规划。“虽然生活清贫,也做出了部分的牺牲,但无论如何都算是在创建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并不后悔。”
回顾这30年走过的路,小林说:“眼下世界正在经受新型冠状病毒的肆虐,如此人命攸关的危机也让我们明白,无论何种文明都不是金钟罩,人类始终与其他生物一样,不过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我在卡瓦格博所感受到的人与自然的相对关系,在病毒横行的今天仍未改变。”
今后,小林将一如既往地秉持对“人类背后之自然”的坚定信念,继续探究他所认识的生命之源——圣山。
“如果有一天,当地人允许攀登卡瓦格博了,我希望能成为第一个从峰顶遥看远方的人。”
评论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