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从高中开始,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常常点我的名,让我起来朗读。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烦——干吗整天叫我。后来,慢慢地,我才了解自己的语言特长。
考大学时,如果没有考上电影专科学校,我会选择北京外语学院法语系。我记得《最后一课》课文里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最终,我没有学成法语,而走进了艺术的殿堂里,还朗诵了曾经那么打动我的《最后一课》。我觉得语言是我的强项,在艺术领域可以发挥我的独特个性。我不怕别人说这算什么,我觉得艺术没有什么大小的差别。电影是伟大的艺术,语言艺术只是一朵小花,但是小花也可以芬芳,让大家喜欢。说我这个家那个家我都不太在乎,我很喜欢报幕员说:“朗诵者——姚锡娟。”我就是一个朗读者。
眼泪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广州话剧团,虽然我此前从来没离开过上海,从来没去过南方,但是我也不知道害怕。离开上海前一天,我穿着一条白裙子上同学家,顽皮小孩把煤饼往我身上扔,看到裙子上的黑印子,我伤心地哭了。我说我明天就离开上海了,你还对我这样……其实人家根本不认识我。一直到要离开妈妈我也没哭,但走出家门前的一刹那,跟妈妈说“我走了”,突然眼泪就出来了。然后上三轮车、上火车,一路哭到广州。上大学时每个星期我都要乘57路车换71路车回家,在火车上我总感觉乘71路回家了,但是怎么一直都没有到呢?当时我是很感性、很幼稚的,对生我养我的上海充满了感情。
我是个要强的、事业心特别重的人。到广州以后三年没回家,又是工作又是“四清”运动,顾不上想家了。第一年在广州过除夕,老同志让我去家里吃饺子。起初也没想什么,到了他们家就突然就不行了,想家了,马上奔回宿舍,大哭一场。
我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对一个演员来说,感性是非常需要的。“情”这个东西,在一个人的人生当中,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过了就累了。我指的“情”包括爱情、亲情和友情。人太重情,就有太多牵挂。我这个人就是有很多的牵挂,这是我的弱点。有时候我很羡慕人家洒脱、理性的个性,比我强多了。我有段时间一直很忧郁,什么都压在自己心上。
当时很多人说《人到中年》的主人公很像你啊,那个女主角确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写照。那一天,我忙完工作、家务,晚上10点钟以后,靠在床上看这部小说,看完以后我呆了很久,突然抽泣起来,因为觉得太像自己了。那种伤心的感觉,只有自己能懂。所以我相信没有谁会是真正一帆风顺的。人家碰到的问题,我也会碰到。有一段时间我病得挺厉害,很多工作不能做。而疾病的痛苦,只有自己去经受,只有自己去面对,谁都无法替代。但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啊,也是人生的阅历啊!
现在我是快七十岁的人,生命不知道哪一天就要终结了。这个时候,反倒比较想得开了。经历了太多,还要继续经历,继续面对生活,那就尽量开开心心每一天吧!
低谷
我演话剧的时候,只有地方影响。很想尝试配音,一直没有机会,突然,1981年开始,有了《排球女将》、《血疑》、《海蒂》这三部电视剧。我二十多年的激情,一下子迸发出来了,一下子梦想就实现了。我确实没有想到当时给“小鹿纯子”、“幸子”、“海蒂”这三个角色配音在全国形成如此大的影响。那确实是我事业最高潮的时刻。
那是我人生最丰富、最精彩、最痛快的几年,也是我最痛苦、最劳累、最难以忘怀的几年,酸甜苦辣都夹杂在一起了。表面上看是最风光的时候,实际上是最郁闷的时候;在某些方面好像获得了大丰收,但在另一方面又背负着很大压力,失去很多,甚至应该得到的东西都得不到,觉得特别委屈。这些事情我现在也不愿意多说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也是经历嘛!我的一部专辑取名“回眸一笑”,就是说回过头来对经历的一切淡淡一笑处之,一切事情都可以理解,没必要再去生气了。
事业巅峰期,我的压力最大,现在想来这可不就是个规律,可当时的痛苦是非常强烈的。我从来没想过“干脆回家好好做家庭主妇”,我是一个事业型的女人。我在乎事业,也在乎家庭,我想什么都做好。我是一个不能干但劳动态度非常好的人,每天拼命做,所以把自己的身体做坏了,还是太要强了。
我不太在乎钱,不太在乎享受,我觉得工作就是享受。不过没钱真的不行,我自己也想挣点钱。特别是生病的时候、需要很多钱的时候,就觉得——唉,真苦命啊。但是我一直对钱没那么看重。我一半生活在现实中,一半生活在艺术中,不想为了钱去委屈自己,更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我当然不愿贫穷,但也不求奢华,够吃够用有钱看病就非常好了。有的时候想,如果有太多家产,也是一种负担、累赘。哈哈,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哪!
名声
我从来也不想当领导。当年让我去竞选话剧院院长,我说我一没有精力,二没有体力,三没有能力,三天就垮台了,我不是那块料啊。我就是想当一个纯粹的做艺术的人,我希望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想成名成家的思想我一直有,艺术上我不甘寂寞,可是生活中的我其实很不愿意抛头露面。1993年搞个人朗诵专场的时候,报纸上登广告,“姚锡娟”三个字这么大,吓我一大跳:我不太想被别人看到,不想“高处不胜寒”;但是呢,又想要大家看到,人家可以去买票啊。
我觉得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冲动。另外就是悟性较差,很多事情别人早明白了,我要几天后才回过神来。
我现在还能在舞台演出,还有很多人说是我的粉丝,不管真的假的,我还是非常开心。这时候已经不是一种虚荣心了,而是欣慰真有知音在。我一辈子为之奋斗为之付出的事业,有人理解,有人欣赏,能不知足吗?
比如说最近出的这套《红楼梦》CD,随着时间流逝,我相信是我艺术生涯中很重要的一个作品。这个事情跟钱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了,我觉得能够做出来、保留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哪有精力去谈钱的事情。我不是不在乎钱、不想钱,我会适度地维护自己的权益,但是一个人也不能整天去想钱啊,整天想钱还能干活吗?至少在于我是如此,精力不够啊!一般请我去演出,我会考虑报酬,至少有一个合理的报酬吧,不要欺负我,要有尊严,我觉得那就可以了。
“名”这个东西,我现在心里看得很重,但也可以说看得很淡。看得很重是因为我觉得这一辈子追求的东西得到了别人的理解、别人的喜欢,那活得还算有价值。看得很淡呢,就是也许自己觉得付出了很多,其实在大千世界中真是很渺小的一点儿,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做了你能做的事,别人也做了别人能做的事,一个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有自己的生活价值。
我不喜欢现在走到哪里,到处都称我“表演家”、“艺术家”、什么大师,就好比在官场里只有李科、张处、刘局……都这样称呼。
姚锡娟
广东话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几十年来在数十部话剧中担任主角,为数十部国外影视片配音。较有影响的有: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中的小鹿纯子、德国电视连续剧《海蒂》中的女主角海蒂和西斯曼夫人、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中的女主角大岛幸子。2004年,出版CD《回眸一笑——姚锡娟艺术语言欣赏》。《红楼梦——姚锡娟艺术语言欣赏》CD 2011年1月在广州首发。
姚锡娟眼中的文艺作品
《红楼梦》:以前觉得林黛玉小心眼,后来体会到她寄人篱下,一年365天“风霜刀剑严相逼”的那种心理上的压力,就觉得很理解、同情她了。我喜欢黛玉的真,她的行为都比较真,我也喜欢史湘云的爽朗、探春的政治家风度。袭人我确实有点不喜欢,她太有心机。相比之下,我喜欢平儿,平儿在凤姐淫威下还能保持对人的善良,不容易。我喜欢鸳鸯的刚烈;喜欢紫鹃的善良,她是真正为黛玉着想的人。
《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朗诵的保留节目,我很喜欢这篇童话,喜欢人生中艺术中的真善美。
《最后一课》:第一次读到《最后一课》,我就觉得特别震撼,那种对祖国的忠贞和热爱非常打动我。那种激情,一直保持到现在……
《中年》:梁实秋的作品,现在是越读越有味了。我自己也经过了中年,到达了老年,经历过了,也就更明白了……
采访手记
“都七十岁了,这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不算什么。”采访中姚锡娟的这句话让我感触最深。曾经,姚锡娟的声音点亮了我的少年时代,小鹿纯子和大岛幸子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少女偶像,未曾想,一不小心了解到了纯美声音背后的沧桑人生。
说实在的,说姚锡娟的人生沧桑有点说重了,怎么看她的人生简历其实都堪称平顺。而正如她所说——谁的人生能真的那么平顺呢,谁没有经历过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难呢?而在一个人快七十岁的时候,曾经所有的苦难和委屈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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