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73岁了。这听起来有些令人恍惚,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从他的小说开始爱上文学,村上本人在读者心中的形象和他小说中的中年男子或多或少有一些重合。后来村上成为了一大批文青的生活导师。一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让许多人开始长跑,探索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他的收藏品、阅读偏好也令许多人津津乐道。在步入老年后,村上开始回忆过去。他在日本杂志《Popeye》上开设专栏,写108件对他有特别意义的T-shirt。这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文艺老年”用这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告诉你,他的松弛感从哪里来。跑步、听爵士乐、开酒馆、养很多只猫……他的爱好和小说,早已成为了当代都市生活、小资情调的代名词。在专栏、随笔中,村上春树用轻松、幽默的口吻将日常中经历的大事小事一一写下,拼凑出一幅鲜活的浮生画像。《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让村上春树爱跑步一事变得尽人皆知,但他爱收集T恤这一爱好则鲜有人知。“在不经意间收集各种各样的物品,似乎成了我人生的主题之一。多到永远听不完的LP唱片、今后恐怕不会重读的书本、杂乱无章的剪报、短到放不进铅笔头的削笔器......”他的衣柜里,躺着近200件T恤。它们来自世界各地,组成了一个微型博物馆。这座“博物馆”被搬到了纸上后,先是在杂志《POPEYE》上以专栏的形式出现,后结集成了《村上T》这一本书。《村上T:我喜爱的T恤们》
[日] 村上春树 著,烨伊 译
磨铁·文治图书 | 花城出版社,2022-11-26
字里行间,村上春树还是他自得其乐的样子。无论中年,还是老年,他仍保持从容与有趣。当人们年年揶揄他陪跑诺奖时,他继续写小说、写专栏、上电台,玩物,却不丧志。希望村上收拾衣柜不会发生这样的惨案。/《重生合租屋》剧照
他的衣柜像是生活的微缩公园,又是一个通往嬉皮时尚世界的兔子洞。啤酒、唱片、小说封面、汽车,这些主题T-shirt成为了一窥村上春树日常的镜子。比如唱片。半个世纪以来,村上春树每到一个国家,他都一定会去当地的唱片店瞧瞧,花上一个小时翻找唱片。“光是盯着买回来的唱片, 闻闻它们的味道,我都觉得幸福。”如此痴迷唱片的他,衣柜里至少有4件印着唱片的T恤。其中一件灰色T恤,只单单印着一张黑色唱片,但村上春树也如数家珍一般,不吝拿出来和读者们分享。纽约的爵士乐俱乐部——鸟园爵士成立六十周年纪念 T 恤。/出版方供图
比如大海。1980年代,30多岁的村上春树迷上了冲浪,在日本藤泽市、美国夏威夷的海边,整日踏着长板度日,就像北野武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的画面一样。在哈纳雷小镇的海滩上,人们“在海滩上躺上一整天,呆呆地望着海浪或云彩,也完全不会腻烦”。衣柜里的那三件印着冲浪文化的T-shirt,帮他封存了那些关于海浪、夕阳和啤酒的夏天。比如书籍。文艺生活占据了这些T恤主题的大部分。这是爱书之人对于书籍的爱的延伸。在火奴鲁鲁古着店里,村上春树淘到了一件印着“Got Books?(来本书怎么样)”的T恤,调皮而不失趣味。他的小说《舞!舞!舞!》《挪威的森林》等书,还有与东京广播公司合作的村上电台,也出现在了T恤上。一位年轻人读完了《奇鸟行状录》后,自己设计了一件T恤送给村上春树本人,完成了一次心意满满的追星之旅。其中最为有趣的一件T恤,上面印着“KEEP CALM AND READ MURAKAMI”(保持冷静,阅读村上),还有一只站在被翻开的书本前的猫。这件由一家西班牙出版社设计的T恤,村上春树害羞地不敢将它穿出门,但却不忘借此提醒读者:“人生在世,出于某些原因心浮气躁、心神不定的时候,坐下来勤奋读书到底是一件好事。”在镜子的另一面,是从日常中出逃的世界,这些T恤上频繁出现的蜥蜴、奇鸟、意义不明的字。除了纯色T恤外,村上春树最爱穿的便是各种印着巨大字母的T恤。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件,上面写着“DMND”。他搜寻了好几个可能性,例如是某家公司、某个乐队简称,或者是“Damned”的缩写,但都没有最终答案,只好不了了之。“镜子”正反面的割裂感,是《村上T》带来的第一感受。采访时,村上春树被问道:那么多T恤中,最喜欢哪一件?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个问题出现,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是一件带给他创作灵感的T恤,上面印着“'Tony'Takitana”。买下它之后,村上春树才写出了短篇小说《托尼瀑谷》,讲述了一个叫做瀑谷省三郎的男子孤独、寂寥的一生。把一件T恤“变成”一篇小说,这是独属于村上春树的浪漫与奇想。相比T恤,村上春树衣柜里的西装,少得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18岁时,村上春树穿上了人生中第一套西装,Van Jacket灰色人字呢套装,搭配白色衬衫、黑色针织领带,俨然一副大人模样。但当他穿上自己期待已久的西装时,却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无法驾驭它。再次穿上西装已经是5年后的婚礼现场,橄榄绿色的三件套,相当协调。“看当时照的相片,头发长长的,身体比现在瘦得多,脸上可以窥出某种类似毅然决然的东西。”23岁时的村上春树,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的精气神。由于没去公司上班,而是经营着咖啡馆“Peter Cat”,西装变得与村上春树无缘。直至29岁后,为了出席文学杂志《群像》新人奖的颁奖仪式,他才又穿上西装。本是高兴的事,结果他被一家出版社的部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你的小说是相当有问题的。啊,加油吧!”惹得村上春树满头疑惑:“既然给了奖——就算给得很勉强——那么至少表面上也该客气一点嘛!”步入中年后,大多时候,村上春树的西装依然在衣柜里吃灰。西装所代表的成人世界,藏满了规则与名利,而这正是村上春树生活中所远离的。身为社恐,他喜欢的事物都可以一人独自享受,包括跑步、爵士乐、旅行等。“我是个秉性孤独的人,我不喜欢团体、学校、文化圈。”村上春树不仅在国外的聚会上会感到紧张,什么都吃不下,回到日本,他也没有一个作家朋友,为的就是和人保持距离。在村上春树的书房里,摆放着近一万张唱片。他还陆续养了好几只猫,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猫奴。借着这些爱好的流行符号意义,除作家身份外,村上春树活成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偶像。只是,村上春树也有中年危机。虽说他很少特地谈论中年状态,但从诸多随笔中,打捞出他那些细碎的念叨、埋怨,也能组成一幅人在而立之年后的烦恼图景。“作家要是长出赘肉的话,就完蛋了。”1982年,村上春树33岁,刚成为职业小说家。“我首先直面的问题,却是如何保持身体健康。”由于长时间伏案写作,他的体力逐渐下降,体重逐渐上升,甚至抽烟抽过了头,“手指熏成了黄色,浑身上下都发散出烟味”。赘肉还是跑到了村上春树的身上。身高一米六八的他,眼里的理想体重是58公斤,却在36岁时胖到了66公斤。“人到中年,最伤脑筋的就是稍不留神便脑满肠肥。”再也塞不进29码裤子的村上春树如临大敌,开始减肥、跑步,格外关注体重秤上的数字。每天,村上春树都会出门跑步,同时决定,“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起床,天色变暗了便尽早就寝”。村上戒了烟,生活逐渐步入健康的正轨。还写出了被文学青年们奉为“跑步圣经”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日] 村上春树 著,施小炜 译
新经典文化 | 南海出版公司,2015-9-1
但中年的烦恼无处不在,悄然而至。除发福外,脱发也是一大敌人。30多岁时,有一段时间,由于写作方面的众多琐事烦扰,村上春树的头发变得相当稀疏,站在镜子面前都可以看见头皮了。头发每天飞速脱落,导致浴缸的排水孔都被堵住了。“呦,真的稀疏了!喂,让我看一下,都见头皮了。”旁人的戏谑,简直让村上春树头顶冒火,苦闷却又无处排遣。他知道,由于脱发不伴随具体的痛感,几乎没有人会对这类人抱有恻隐之心。村上春树只好开始亡羊补牢,改变发型,拼命用护发仪挤按摩头皮,好稍加延缓秃顶命运的到来。幸运的是,从烦恼琐事中跳出来后,仅两三个月的时间,村上春树的头发又长回来了。一次脱发危机让他决定:“打算不对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不超负荷工作,从从容容地过日子。”鲜有人知的还有,身为自由职业的小说家,村上春树凭借长篇小说处女作《且听风吟》在文坛崭露头角,未能大红大紫之前,也会在出租屋中为不及时的稿酬而发愁。《且听风吟》
[日] 村上春树 著,林少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7
有庆幸的乐趣,也有闪现的麻烦,如同他痴迷的唱片一般,村上春树的中年有明亮的A面,也有带着阴霾的B面,两面一同嵌成了生活的全貌。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事实。他留给人们的印象,永远是一个活在中年里的人,虽没有活力满满,却也平和,不失生气,摆弄着自己的玩意,自娱自乐。日常里,村上春树的老年生活就像中年的延长。健康的体魄使得他远离病痛,得以继续跑步、听爵士乐、喝啤酒,写作。2017年,村上春树发表了长篇小说新作《刺杀骑士团长》。这更是证明了,即使步入老年,他仍用笔尖引领全球阅读狂潮。《刺杀骑士团团长》
[日] 村上春树 著 林少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
身为小说家,著作等身后,村上春树也开始更多地谈论写作这回事。在自传《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他谈到了刚进入文学界时的光景,以及成名一事。让人感触最深的是,村上春树形容写作是“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写长篇小说更是需要“与时间成为朋友”。《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日] 村上春树 著,施小炜 译
新经典文化 | 南海出版公司,2017-1
每天,村上春树规定自己写出10页稿纸,每页400字,一天就产出4000字。像上班打卡一样,他要求自己写作必须规律。这是他喜欢的方式,像工厂车间的工人,而非一位放浪形骸的艺术家。写完《刺杀骑士团长》后,2017年,村上春树与日本作家川上未映子进行了四次对谈,内容结集成了《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一书。耳顺之年后,村上春树被问及如何看待死亡,他只说自己从未对此深想过。相比考虑死去,他更希望能在活着时尽可能地好好活下去。相比考虑死去,他更希望能在活着时尽可能地好好活下去。/《我只是还没有全力以赴》剧照
“只要能写就写小说。”谈话间,村上春树发表了“活到死、写到死”的宣言。有趣的是,当川上未映子问他是否会在死后设立“村上春树奖”时,毫无兴趣的村上春树立马给出了答案:“NO!”这不是村上春树第一次谈论死亡。在中年时,他用一种轻盈的态度戏谑死亡。《长寿也......》一文中,他坦言,在早死与长寿之间,自己会选择后者,但又害怕自己老年的肖像没有年轻时的照片好看。村上春树害怕拍照,更害怕自己死后,留下的遗照是疲惫的老年模样。老年的村上春树,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在同时代的文化名人,诸如北野武们炮轰日本老龄化社会等诸多问题时,村上春树则更多地思考私人、家庭生活,其中也不乏沉重与伤痛。《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中,他揭开了家族历史的伤疤。《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
[日] 村上春树 著,烨伊 译
磨铁·文治图书 | 花城出版社,2021-1
父亲村上千秋曾是日军的一员,见证了许多血腥、残暴的历史。二战后,村上千秋每天早饭前都要在家中念经,一念就是好一会儿。这个习惯,自村上春树记事起就从未中断过一天。“是为了死在之前那场战争中的人们。为了死在战场上的友军,和当时敌对的中国人。”几十年后,村上春树决定打捞,说出这段尘封的记忆。“这是属于不得不写的东西,所以,我拼了命地把它写了出来。”借着《弃猫》一文,村上春树反常地抛出一个沉重的问题:当个体被时代洪流裹挟,如何自保,又如何赎罪?沉重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那个喜欢打趣的村上春树,开玩笑说自己可能会被世人遗忘:“在悄然避离世人的时间里,没准沦为传说,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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