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好诗”?对此,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曾作过总结:一首好诗,首先要有乐感,其音韵细节要能让诗歌化零为整;其次,要能超越诗人个人的兴趣、生活、利益;再者,诗中的意象要服从于全诗的情感和效果;最后,诗歌在思想上要有深度、有力度。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柯尔律治四原则”既表达了英国浪漫主义运动中部分文人的追求,也指导着此后诗歌乃至各种文学体裁的创作,可谓当今诗学(至少是西方诗学)的“最高标准”。而这四条,是柯尔律治在读了莎士比亚的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和《鲁克丽丝受辱记》后总结出来的。
关于莎士比亚诗歌的立意之巧、思想之深、意象之妙,论述文章汗牛充栋。歌德说过:“任何一个有一点戏剧才华的人,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去看看、不去研究研究莎士比亚的作品。研究过之后,他一定会发现,莎士比亚已经把万千人性描绘得淋漓尽致,而对于他这个后来者来说,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莎士比亚是以诗为媒介进行创作的剧作家。在其并不算漫长的创作生涯中,除了154首十四行诗和几首长诗是独立成篇外,其他的诗歌都依附剧本,为推动剧情、烘托气氛、塑造人物服务(莎剧的对白77%为诗句,或者说“韵文”)。这些诗句既要遵守格律,有乐感,念出来又要像自然的对话,以反映剧中人物的情绪、描述发生的冲突。要做到这些,仅靠一般意义上的遣词造句、锻造意象是不够的,还需要合辙押韵、声情并茂。换句话说,诗人必须从诗歌的基本单位音步起就开始精雕细琢。
英诗的韵律源于诗句中的重读音节,音步则指重读与非重读音节的组合。一个音步至少有两个音节。伊丽莎白时代戏剧中的诗文,基础格律是五音步抑扬格素体诗(据说这是最接近英语中人们日常交流时语言节奏的格律),即一句诗中有五个抑(非重读音节)扬(重读音节)格音步,每个音步先抑后扬,不压尾韵。我们耳熟能详的“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下划线音节重读)便是五音步抑扬格。
当然,演员演出时,多数时候不会过分强调音步格律,观众也不会有意识地去听演员是不是在念五音步抑扬格。但在这一基本节奏的基础上,若抑扬组合出现细微变化,音节增多减少,人们很容易察觉出来。这就好比我们不一定知道中国国歌是四二拍,但若演奏中有一两处不以这个拍子演奏,我们一定能知道。莎士比亚的戏文,就是在遵循五音步抑扬格的基础上,通过调整诗句的音步,达到烘托台词内容、凸显戏剧冲突的。
诗文韵律用得不合适,会影响内容的表达。比如下面这个选段(作者是英国16世纪诗人亨利·霍华德,他推动了英国十四行诗的发展):
The restless rage of deep devouring hell,
地狱万噬,怒火滔滔。
The blazing brands, that never do consume,
冥王洞中,鬼哭狼嚎。
The roaring rout, in Pluto’s den that dwell:
凶神吐火,恶煞咆哮。
The fiery breath, that from those imps doth fume…
火光烈烈,永世不消。(大意)
从诗人选用的词汇和塑造的意象来看,诗歌要传达的是“恐怖”这个情绪。然而,四句诗均为标准的五音步抑扬格,压尾韵。这样规整、单一的韵律,给人的感受是按部就班、平缓正常,其效果通常是让人心安而非恐惧。因此,这四句词义与诗韵的搭配,颇有点恐怖片配乐用了《拉德斯基进行曲》的味道,虽然画面上是地狱炙烤、群魔乱舞,却着实难让人真正体会到“恐怖”的气氛。
再来看莎士比亚。下面这段是麦克白听闻夫人去世后的念白:
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 (19)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20)
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
To the last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21)
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22)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Out, out, brief candle!(23)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朱生豪译)
这六句也以五音步抑扬格为基本格律。一样是单调、重复的节奏,在这里却烘托起气氛,有效地应和了诗句的内容:生命不过是一种重复,明日复明日,一天又一天。不过,第21句并非抑扬格,而是抑抑扬扬抑扬抑抑扬抑扬这样的模式,一锅“乱炖”,结尾还多出来一个音节。这就打乱了前面的节奏——而这一句说的正是一种新状态:死亡终结了生命,明日不再。同时,可以发现,这一句里,囊括了英诗的所有二音节音步(抑扬、扬抑、扬扬、抑抑)。这样的音步齐上,既反映出死亡带来的混乱,也隐含了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挣扎一番的意味:麦克白嘴里虽说着参透生死的话,心底想着的实际上是再与命运搏一搏。一直被夫人以“不够男人”耻笑的他,也的确是在这一场戏之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显露了一点男子汉气概。可以看出,莎士比亚在这儿使用的韵律,不仅和诗句内容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还预示了剧情走向。
这六句诗里,还有两个韵律上的细节值得关注。其一,第19句和第23句为弱音节诗句,即诗句结尾多出一个非重读音节。弱音诗句往往会给人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用在第19句里,从“音效”上展现了一天之后又是一天延绵不绝产生的无奈感。第23句则以一个弱于元音但强于辅音的流音/l/结尾,这就使这个弱读音节比一般的更轻,用声音描绘了残烛余烬、气息奄奄的景象。其二,第20句和第23句有两个单音节实词(creeps、brief)放在了非重读音节上。五音步抑扬格基本遵循英语发音规则,一个单词中重读的音节,在诗句中往往也重读;单音节实词,一般也重读。这里却打破常规,专门安排弱读brief和creeps这两个实词,也是在通过音效模拟情境:短促微弱、蹑手蹑脚。
不少时候,仅凭一句诗的韵律,莎士比亚甚至就可预示整出戏的内容,这可谓莎翁独创。比如《裘力斯·凯撒》第三幕中安东尼的台词:“Friends, Romans, countrymen, lend me your ears!”(各位朋友,各位罗马人,各位同胞,请你们听我说!)这一句未使用规则的抑扬格。安东尼以打破规矩的扬扬格开始自己的讲话,随后转回到抑扬格,然而只坚持了两个音步,格律就再次被祈使句中重读的动词lend打破,直到最后再次回归到了抑扬格。这寓示着打破常规、恢复控制、再次突破限制,最终恢复秩序。只五个音步,就道明了安东尼在剧中的主要行为:挑起不满,控制政局,争夺权力,最终胜出。
莎士比亚并不是五音步抑扬格素体诗的发明者,但是他通过出神入化的韵律设计,以诗句音效映射、烘托、推动话语内容、剧本剧情,将英诗格律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实践,确立了素体诗在英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
在他去世后的400年里,杰出的诗人作家来来往往,莎士比亚却始终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究其原因,后世的不少学者一致认为,莎士比亚同其他作家的一个最大不同,在于别人的文字只是描述了人的七情六欲,他的文本却是七情六欲本身。而其一扬一抑皆是戏的诗句,便是成就这种不同的重要力量。
德国学者埃克曼曾说:“莎士比亚递给我们的,是盛在银盘里的金苹果。我们通过学习他的作品,可以接过银盘。可惜我们能往里放的只有土豆。”初看这像是他的自谦,但只需细细品味莎士比亚的抑扬格,就会发现老先生一点儿也没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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