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的普通话不好,但谈吐斩截,情绪饱满,中气也很足。“有一句话说得很透彻,‘人一生下来就判了死刑’,只是个缓期长短的问题。”这话从钟叔河那里说出来,显得意味深长。
钟叔河1931年出生,解放后在报社工作过几年,1957年被划成“右派”,拉板车熬活,“文革”期间又蹲了10年监狱,正经的工作时间只有1979年至1989年的10年。然而,他用10年时间就奠定了中国出版界先行者的形象。钟叔河身上,有敢为天下先的湖湘气象,他主编“走向世界丛书”,出版周作人文集,重编《曾国藩全集》,都是在出版界开新风的手笔。
“这套书这么一弄,真可以传之后世了。”
1979年“改正”时,钟叔河已年近五十。深感时不我待的钟叔河,马上开始着手“走向世界丛书”的编辑。钟叔河的“帽子”是《湖南日报》摘掉的,但“改正”后他就要求去出版社:“进出版社就是为了编‘走向世界’丛书。”为什么出这套书?钟叔河在《与之言集》中说得很明白:“书虽然算古籍,读者却是新人。整理出版古书,应该引导读者向前看,面对未来而不是面向过去。”
为了编“走向世界”,钟叔河翻阅了200多种笔记,打算出100种。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书,钟叔河以前就读过,但没有正式出版过的版本,他得到处跑着找资料。
开始,钟叔河只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一个普通编辑,手里也没有“团队”,主要的工作都是一个人来。审稿、校对等编辑出版中的“额定”事项已足够繁重,他还要给丛书的每一本书撰写前言,每篇都是长文,最长的有30000多字,最短的也有8000字,写一篇大概要一个星期。但这并没有影响“走向世界丛书”的出版速度。他介绍说,当时一个月左右出一本。
做自己喜欢的事,钟叔河并不觉得累,他最受不了的是领导改自己的文章。“八个字的标题给改成十几个字,通的地方改得不通”。钟叔河说,“这些人都不坏,是体制有问题,好像他们不做些改动,就是没尽到责任似的。”
钟叔河说自己是个“很难管理”的人,所以他总是跟领导处不好关系,“走向世界丛书”的出版过程中也是麻烦不断。尽管在社内阻力重重,“走向世界丛书”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开始引起知识界、甚至高层的注意。用钟叔河的话说:“1980年的四种书出版以后,我出了一点名。”
在北京看到“走向世界丛书”后,钱锺书对时任三联书店副总经理的董秀玉说,编这个书的人如果到了北京,他想见见面。1984年1月,钟叔河到了北京,由董秀玉带着去见钱锺书。钱锺书对钟叔河青眼有加,不仅因为钟叔河的编书之功,还因为他十分欣赏“走向世界丛书”的那些前言。钱锺书告诉钟叔河,这些前言可以结集出书,并主动承诺为书作序。这本书就是《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
因“走向世界丛书”而对钟叔河发生了巨大影响的人,除了钱锺书,还有中顾委常委李一氓。记者采访时,钟叔河正在写一篇关于李一氓的文章,手边恰好有李一氓1982年写给钟叔河的两封信,一封写于9月19日,另一封写于11月2日。在前一封信中,李一氓写道:“这套书这么一弄,真可以传之后世了。你写的那些导言,尤有意义,可惜搞改革的、搞近代史的,都没有注意及此。” 李一氓当时是中纪委副书记,还是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有了他的信,“走向世界丛书”接下来的路开始好走了。
“走向世界丛书”的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印了7000册,后来每种书的销量都在2万册左右,加上海外销售,有三四万的量。但有人感叹这套书出得太早,若能晚个三四年,改革开放的气氛再浓一些,销量应该更大。对此钟叔河看得很开:“这个无所谓,书出来了就在那里,现在的人还可以看嘛。”
编“走向世界丛书”是“借古喻今”,出周作人的书是“士酬知己”。
到岳麓书社后,钟叔河又干了两件事:整理出版周作人和曾国藩的书。这两个人,一个是“汉奸”,一个是“汉奸刽子手”,他们的著作一直没人敢碰。
钟叔河很喜欢周作人作品,三十出头的时候,他给周作人写过信。周作人不仅回了信,还把与钟叔河通信一事写进了日记里。钟叔河回忆说:“周作人当时的处境比我好得多,连海外的邮件都可以收。因为‘文革’开始前,周扬、胡乔木,甚至毛泽东都对他比较照顾。我当时是‘贱民’,干苦力,要不是当时年轻,很难活下去。”能收到周作人的回信,对钟叔河来说,是很让人振奋的。
对钟淑河来说,编“走向世界丛书”是“借古喻今”,出周作人的书是“士酬知己”。尽管周围的压力很大,还被人指为“偏爱汉奸”,钟叔河还是坚持要做。钟叔河说:“那些反对出版周作人和曾国藩的人,并不是恨‘汉奸’,而是怕惹上麻烦,影响自己做官。”
1985年,他先出了一本《知堂书话》(1949年以后出版的第一本署名周作人的书),还准备编一套周作人的文集,但又担心动作太大了,整个事情被禁掉。他从钱锺书那里获悉,胡乔木很喜欢周作人,于是寄了本《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笺释》过去,并附信说想编一部《知堂文化论集》。很快,钟叔河收到回信:“谢谢你寄书,祝你的《知堂文化论集》获得成功。”就这样,周作人这个禁区终于算打破了。
编《曾国藩全集》是钟叔河的又一跨越雷池之举。1983年,李一氓召钟叔河到北京开会,钟叔河在会上说要出曾国藩的书。国家出版规划倒是将这个项目列进去了,但只准备把原有的《曾文正公全集》影印出版。钟叔河提到:“原来那套书是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编的,曾国藩对李鸿章说了不少不客气的话,都给删了。”
钟叔河搜罗了一堆资料,在会场上条陈原版的讹漏,坚持要做新版。由于喜欢“走向世界丛书”,李一氓对他印象很不错。钟叔河回忆说:“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李一氓专门坐到了我旁边,当时有很多人找他谈审批立项的事,李一氓把其他人支开了。我就想办法说服他。”通过会上会下的努力,新版《曾国藩全集》终于列入了国家出版规划。书出版不久,就有媒体说这套书“引爆了一颗文化上的原子弹”。
“人还是要有点性格,太世故了不好,那样等死有什么意思?”
对于当下的出版状况,钟叔河直言“不看好”。他说:“从自由度上讲,比80年代进步了,但是我们的人不行了。” 他说,现在的人肯定是越来越聪明的,但是,“没有理念了”。
“我们那代人还是有追求的。在劳改队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以后还能‘改正’,更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拿起笔杆子,但我们都没有放弃探索。我当时就是要出周作人,大不了我这个总编辑不当了嘛!”
钟叔河的总编辑果然没当太久,1989年之后就提前退休了。倒不是因为周作人,而是他得罪了不少活人,他说:“我有总编辑的权力,你不能随便往岳麓书社里面安排人,只要水平不够,你是部长的亲戚也不行。”
退下来后,钟叔河反倒一身轻松,编自己想编的书,写写想写的文章。钟叔河自陈一向不爱走动,而且历来不爱吃吃喝喝,所以很少出门。老伴去世后,起居有保姆照顾,女儿每天过来跟他吃饭,但不住在一起。钟叔河有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他说:“这是最好的病。”“估计我会死得很快,不会老拖着。”记者听到这话有些不解,问湖南的朋友才知道,在湖南,老人要是能够不长期卧床,因急症去世,算是福分,只有一辈子没做对不起人的事,才有这个福。
钟叔河先生希望这辈子不但对得起人,也要求自己对得起自己。“人还是要有点性格,想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太世故了不好,那样等死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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