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列车》上映后,奉俊昊的美国助手Peter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好莱坞和世界各地的剧本、约访邮件。尽管早已凭《杀人回忆》和《母亲》证明了自己,但这部由“美国队长”和“冰雪女王”参与的大制作无疑令奉俊昊真正走向了国际市场。
从处女长片《绑架门口的狗》到成名作《杀人回忆》,再到今天的《雪国列车》,15年,奉俊昊只拍摄了5部电影,在商业片导演中,他的效率实在不高。
这15年,奉俊昊的大部分时间都耽搁在写剧本上,他对故事所能展现的复杂性要求苛刻。不仅是剧本,从编剧、导演到灯光、美术和后期剪辑,奉俊昊对电影创作的每个环节都有近乎病态的控制欲。“必须要我来全权把控。”只要涉及到电影,这个看起来温和的男人就会变得强势,甚至霸道。
“我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这部影片有540万人次观看,我相信,凶手就是其中一个。”
在处女作《绑架门口的狗》中,奉俊昊讲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谋杀”邻居家的狗的故事。有趣的是,人们对这部影片的类型很迷惑,有人定义为惊悚,也有人定义为喜剧。“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尴尬和荒谬的东西,表达方式是幽默的。我不喜欢喜剧,但我喜欢幽默。”奉俊昊在处女作中首次尝试了惊悚片风格,并把它延续至今。
“票房非常糟糕,简直是灾难。”尽管《绑架门口的狗》票房成绩惨淡,但它带给奉俊昊的信心多于挫败感,“至少,它把我从票房焦虑中解救出来了。接下来的再差也差不过这一部吧!”和后面的作品相比,这部处女作更像是他交给自己的一个命题作文:“我只想证明,自己可以用很小的日常生活来拍摄电影,而不是醉心于戏剧手法和编造宏大叙事。”
小故事、弱势群体、悬疑惊悚,这些元素被奉俊昊带进了《杀人回忆》,并且运用得更娴熟。《杀人回忆》以韩国历史上的著名悬案——华城连环杀人案为故事原型。1986年至1991年,韩国华城先后有10位女性被杀害,韩国曾出动30万警察投入调查,排查3000名嫌疑人,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奉俊昊以三位韩国警察的调查经历为切入点,将当时韩国乡村的贫穷、愚昧、“灯火管制”期间的压抑,以及科技的无力感嵌入其中。影片里处处有奉俊昊对政治的隐喻:乐于“飞踹”的朴警官受伤截肢,失去了那只施暴的脚;凶手在山上作案,远处的村庄响起了闭户熄灯的信号声,罪恶与管制同时发生;检察官请求军队支援,却被告知人手全部调去镇压学生运动……
“这里有我的少年记忆。”奉俊昊出生于1969年,80年代的军事独裁和政治暴力充斥着他的少年生活。“但你知道,暴力不仅仅限于政治,压抑的环境孵化暴力,它就在我身边。”奉俊昊不愿多说那些挥之不去的创伤,他更愿意用一个悬案来表达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无力感。
少年记忆让中年的奉俊昊不断拷问人性,他喜欢把角色置身于极端的绝望和恐惧中,以此逼迫他们流露本性。就像《杀人回忆》里那个冷静克制的苏探员,在拿到DNA结果的一刹那几乎要杀死刚刚洗脱罪名的嫌疑人。“我应该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吧,但现实生活中有太多事让人无法不悲观,我把这种情绪放进了电影里。”奉俊昊说。
《杀人回忆》为奉俊昊赢得了大韩民国电影奖最佳导演奖在内的多个电影奖项,但他依然有遗憾:“还是有问题的,我拍完每一部电影都想反悔,这一部算是问题最少的。”至于是怎样的遗憾,奉俊昊开玩笑说,要保守这个秘密,或许会在《杀人回忆》30周年纪念版DVD里告诉大家。
“影片中是不是有真正的凶手?”面对这个许多人关心的话题,奉俊昊回答得很严肃:“我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这部影片有540万人次观看,我相信,凶手就是其中一个。”
电影里的“怪物”从未走,它变换着模样,始终纠缠着平民百姓,而官方不知道躲在哪里。
就在多数人都认为《杀人回忆》会是奉俊昊最优秀的作品时,他又拍出了《母亲》。“《杀人回忆》里凶手在大家中间,但《母亲》里每个人都是凶手。”依然是小人物的故事,依然有关暴力和恐惧,奉俊昊把他的善恶哲学又向前推进了。
一个傻儿子被“冤枉”杀人入狱,爱子心切的母亲求律师无门,不得已开始亲自调查儿子的案件,真相一步步接近,母亲为了维护儿子,烧死了目击儿子犯罪的拾荒者。与此同时,警方找到了另一个没有亲人的智障男孩,他成了凶手,傻儿子回到了母亲身边。
儿子是不是真的傻?有几分傻?谁都不知道。如果这是一个母亲为儿子维权,最终成功的故事,那《母亲》就会落入好莱坞的俗套:“我不喜欢在电影里得出结论。除了《雪国列车》要尊重原著。我只想把过程展现给观众看。得出一个工整的结论,那是好莱坞电影喜欢做的事。开放式的结局对观众有更持久的情绪影响。”
“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相信我,你要自己去找到真相。”这句话是奉俊昊给剧中人物的台词,同时,他也在提醒观众:不要陷进电影的逻辑中,弱者不一定值得同情,因为弱者之下,还有弱者。
在奉俊昊心中,台湾新浪潮时期的电影作品影响了他的电影审美。《母亲》里或多或少会有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影子。大学期间,奉俊昊看了大量台湾新浪潮时期的电影,杨德昌和侯孝贤一度是他的精神导师。“《悲情城市》实在令人震撼,而《童年往事》给了我全新的视角,原来电影还可以这样拍。”尽管奉俊昊的兴趣已经转向美国类型片,但提起新浪潮电影,他依然兴奋。
和杨德昌、侯孝贤一样,“弱者”是奉俊昊的故事核心。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强势与霸道讲述弱势群体的故事。《汉江怪物》中的强斗,《母亲》中的智障儿子道俊,《杀人回忆》中的傻子光昊,《雪国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乘客,他的电影里总有一些身体或心理不健全的人,奉俊昊把这些人称为“虚弱的人”。而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和人生的困境就是他创作的动力。
“所以,《汉江怪物》的主角不是怪物,而是那一家人。”2004年,奉俊昊筹拍科幻题材电影《汉江怪物》,偏离了那条驾轻就熟的轨道,质疑声不绝于耳。但他坚持要拍。这个念头已经在他脑袋里转了十几年,那个关于怪兽的梦一直困扰着他。
电影放映前的媒体试映会后,影评人和记者们判断,影片的票房应该在500万人次左右。“幸好做了海外销售,不然哪里能收回成本。”奉俊昊当时怎么也想不到,《汉江怪物》会成为连续七年占据韩国票房排行榜首位的本土电影。
这部电影也是奉俊昊首次尝试与好莱坞方面合作,110亿韩元的电影投资被《后天》的后期制作团队分去不少。这次合作让他对科幻题材有了信心,在技术上,他找到了好的解决方案。
奉俊昊是个聪明的导演,懂得避重就轻,尽管也在技术上投入颇多,但他清楚,这不是韩国电影的强项,更不是自己的强项。所以,在《汉江怪物》中,奉俊昊没有安排英雄与美女,而是让故事围绕一个普通家庭展开。他们被怪物激怒,去和怪物周旋,同时,抵抗来自官方的压力。
“普通民众永远是孤立无援的,政府对他们有过什么帮助?”在奉俊昊看来,电影里的“怪物”从未走,它变换着模样,始终纠缠着平民百姓,而官方不知道躲在哪里。
“在好莱坞,多拍一天都要提前和演员的律师协商,但在韩国,打个电话给宋康昊就行了。”
400亿韩元的投资,韩、英、法三国工作人员的合作,《雪国列车》是奉俊昊迄今为止运用外部资源最多的一部电影。
“《雪国列车》当然是一部政治寓言。”在这部影片里,奉俊昊把他关于弱者和社会等级的观念进一步具象化,呈现了一场“反乌托邦”式的平民起义。
拍《雪国列车》和拍《汉江怪物》一样,是奉俊昊多年以来的心愿:“我是漫画的忠实粉丝和狂热收藏者。它是最接近电影的媒介形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漫画家,我把故事和分镜头脚本当作漫画来画。”
在这部影片的创作过程中,奉俊昊遭遇了所有初入国际市场的导演都会遇到的问题:“在这里,多拍一天都要提前和演员的律师协商,但在韩国,打个电话给宋康昊就行了。”
另一位已经在好莱坞立足的韩国导演朴赞郁是这部《雪国列车》的制片人。和热情拥抱好莱坞的朴赞郁不同,奉俊昊对这里的电影工业持谨慎态度。“当然,好莱坞有足够的资金和高端的电影技术,但在那儿,如果想把电影的每个环节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似乎是不可能的。”
奉俊昊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亚洲和欧洲导演把前途葬送在好莱坞,他不会把自己搭进去。韩国的电影市场虽然小,但在这个小圈子里,大家可以全凭激情和勇气做事,没那么多牵绊。
奉俊昊不止一次感恩他所处的时代:“没有独裁,没有审查,我们这一代电影人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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