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带我去山上玩?”5岁的阿丽对正在半山支起画具的毛旭辉说。
“现在要画画哦。”
“你这个人是不是不要朋友?”
提起去年的这段趣事,毛旭辉笑得很开心。上世纪70年代末,毛旭辉和张晓刚、叶永青还有云南艺术学院的同学一起背着行李和画箱徒步5公里进圭山写生时,阿丽的爸爸足老三还没有出生。如今,读小学的阿丽已经能在晚上讲座时坐在学生中间一起听课了。
“在圭山,时间是凝固的。”毛旭辉说。
艺术家们画了30多年的圭山,是指圭山脚下的糯黑村。2006年,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大三的学生第一次集体来这里画风景。今年秋天,学院则把大三、大四和研究生一起送到这里来上写生课。在圭山辅导他们的老师都是学院外聘的知名艺术家,刘亚伟、金志强、胡晓钢、段玉海每年都会随学生一起下来。
5年的时间,圭山似乎重新成为一种约定,不仅学生和客座教授们会来,全国各地也都有艺术家投奔这里写生。2011年10月,来自台湾的艺术家黄敏俊,来自新加坡的艺术家谢江水、周壁珊,都在圭山找到了感觉。黄敏俊还独出心裁地把红土撒到画上,他很激动,因为在异乡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新加坡策展人蔡斯民1997年就到过圭山,这回他在糯黑村住了三天,临走前托足老三帮忙打听能不能买下村口的老房子——他并不打算住,就是想让它保持原貌,不要被拆掉。
最美的是你无法说出的那一部分
在一群石头中坐下,看万物生长,阳光像一场烟。/每一棵树都是美的。比起该死的人类,它们孤单又寂静。/甚至,最美的是你无法说出的那一部分。在石头寨子糯黑村,总想起诗人何三坡的这几句。
这块地方缺水,只种土豆、苞谷、小麦和烟叶。村民善良纯朴,画具放在田里一夜也不会有人动。村中有一大片核桃林,长着一棵无尽开枝散叶的巨大核桃树。很多艺术家画过它,毛旭辉叫它“最美核桃树”。
“绘画上有个秘诀:最完美的和最适宜用艺术形式表现的东西,正是造化所赋予的。”安格尔说。秋天来了,常常整个上午,村庄都笼罩在雾气中,这样漫反射的光线是画画的人最喜欢的,但是这样的光线通常也预示着下午将会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
2011年10月25日这天,光线就变了,上午的画无法继续,又赶上镇里的华猛斗牛场有斗牛比赛,学生们就在足老三的带领下穿过煤场的小路去看斗牛。
去往斗牛场的红土路两侧停满了摩托车和拖拉机,从四面八方来的村民坐满了圆形斗兽场一般的场地。参赛的牛身上写着大大的编号,前一分钟还在观众身后安静地吃草休息,后一分钟就在斗得满头鲜血、黄沙扬起。
足老三最喜欢看斗牛,每次都要看完最后一场初生小牛的表演赛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最近,他买了一头小黄牛,希望有一天也可以牵牛去参赛。
这是他孩子气的一面,实际上,父亲和两位哥哥去世后,生于1980年的足老三就独自撑起了这个家。艺术家和学生们的到来,改善了也改变了他的生活。跟艺术家接触得多,他也有点懂行了,说话间常有调子、笔触一类的词蹦出来。
今年秋天,刘亚伟送给他一双很酷的高帮迷彩军鞋,足老三总是配上牛仔裤一起穿。来圭山画画的人多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送画给他,大家都怂恿他干脆买下后院栓牛的那块地,建一座私人美术馆。
发现“云南种子”
来圭山写生的学生,坐在足老三家院子“四通园”里的长凳上整理画具,看上去就像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一样自然。他们被毛旭辉称为“云南种子”,这个比喻含着一种期待,也有祝福的意思。果然,就有种子真的落地生根,开始长成树的模样。
出生于1984年的陶发在曲靖市师宗县高良乡平严村长大,长长的斜刘海,穿衬衣总比别人多解一粒扣。据说他是家乡传统运动“踢脚架”的高手,喝起酒来也很豪迈。
在圭山,陶发属于“体验派”,出了太阳就脱掉衣服在田间地头满身热汗地画。再阴冷的天他也穿得很少,随身的矿泉水瓶里总是装着苞谷酒。毛旭辉说,他的画是在圭山突然开始有感觉的,没有征兆,一下子就对了。
跑过山坡和草垛,另一位“体验派”高手荀贵品提了一个绷了白色画布的画框潜入核桃林,他吹着口哨,在林子里上下来回转了几圈,用随身的小相机拍了些照片。阳光一直稳定地透过树枝洒在落满枯叶的林地上,荀贵品把画架支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画画。他的笔触如疾雨般落在画布上,白色逐渐消失。这个时候,荀贵品的哨声也戛然而止了,他蹙着眉,专心致志地越画越快。
生于1986的刘仁仙是年轻的准爸爸,在圭山,他不仅画画,还兼做画架,开拖拉机,当开心果。小刘的绝活是爬树,10月正是柿子、梨、苹果成熟的季节,也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等来实习的学生回去一部分,腾出空房间,小刘打算把自己怀孕的妻子也接来住一阵。
男生赤膊上阵,与圭山赤诚相见。女生则武装成蒙面人,遮阳帽、口罩、围巾、围裙、套袖、长靴一起上身,生怕晒黑晒伤。与她们的如临大敌相反,已经毕业的小胖在村子里悠闲地住了近4个月,他的皮肤早和当地人一样黝黑,出入骑一辆小摩托,村子里最怕羞的小女孩也肯给他抱。
“云南种子”全神贯注地完成他们的作品和人生,也在这个时代得到市场的回应和报偿。摄影师吕楠曾说:“所谓自由就是我们还能作决定还能选择,而不是随波逐流。”“云南种子”的幸运之处不仅在于找到前途,还在于他们找到了圭山这样一块退可守的乡土。
大自然里的艺术课
“画写生最难的是保持住第一眼的感觉,因为画着画着你就会有逻辑,个人习惯也出来了。”毛旭辉左手握着一把画笔,远远地端详眼前的草稿,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学生聊天。停了一会儿,他低头重新晕开面前的一堆废颜料,其中有很多这个秋天他大量使用的绿色。
已经毕业的普艳在圭山住了一个月,回昆明后就要做新娘,她笑称这次写生是“最后的疯狂”。这天上午,她没画画,就站在毛旭辉身边看他画。过了一会儿,荀贵品、刘瑜、黄春华、白伟民等一群男孩也来了,三三两两地站在毛旭辉周围。
光线变了,毛旭辉停下笔,转过头来又指点他们几句。像印象派一样,毛旭辉毕恭毕敬地追随着太阳,追随着光,追随着他所描绘的对象。吕澎称他的艺术是柏格森生命哲学在中国的形象陈述人,那感觉是充满生命活力和普遍之爱。
1997年,毛旭辉人生的第一个个展展出的就是“圭山系列”。2006年以来,他重又开始密集地画圭山,不论什么季节、什么景色,从未感到厌倦。虽然画的只是日常风景,但他却用艺术家不平凡的手笔,让凝固的圭山流动了起来。毛旭辉对圭山的热爱深深地影响了学生们,他所传授的与其说是描绘自然的能力,不如说是一种寻找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东西的本领。
白天,所有人都在村子里画画,毛旭辉路过时,学生会举着画跑过来给他看,他就停下来说哪哪好,哪哪画得还不行,“有多少代人画过圭山了,今天你们是否能画出跟我们不一样的感觉来呢?”
每天晚饭前,另一位老师金志强结束一天辛苦的写生,夕阳下由一名学生帮忙扛着画,他自己手提画具,回到足老三家的院子“四通园”。学生们在院墙边把当天的画一字排开,金志强点一支烟,开始逐个点评。哪个学生找到感觉了,他就夸一夸,哪个疏懒画得少了,他就教训一顿。他很享受学生亲近地叫他“强哥”,“学生走得不稳时,需要老师作为拐杖”。
有一回,一个学生戴着MP3在田里画画,金志强走过去一看,画得也糟糕,大为光火,把他的调色盘甩到了田里。第二天,这学生果然认真起来,从此再不敢怠慢。“不是错与对的问题,而是看你有没有感觉。”金志强说。
晚饭后,毛旭辉和金志强起身去散步,学生们也跟着,前后左右为他们举着LED灯。在圭吧(老三家斜对面的小卖部),毛旭辉停下来买“爽歪歪”给大家喝——这时你就知道,昨晚“锄大地”他一定是输了。
台湾来的艺术家黄敏俊抬起头,瞥见满天繁星,赶紧叫大家看。学生们笑闹着、惊叹着。“带学生来圭山以前,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们面对艺术开心起来”。毛旭辉靠在圭吧的门边,愉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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