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吃晚饭,谈笑聊天,气氛热闹,桌桌皆见笑脸人,吵闹之声不逊于拥挤的香港。但忽然,全场皆静,人人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墙电视上播放的突发新闻。音量虽细,却有字幕,甜美主播说的每句话都变成文字像跑马灯般从右至左跑出来。是什么新闻呀,难道民意支持率只有8%的马英九突然辞职?一桌连我五人,我正在讲话,侃侃而谈香港的风风雨雨,本来聚精会神听我吹牛的朋友们忽然眼睛都不看我了,改看电视屏幕,目瞪口呆,惶恐满脸,仿佛有一只哥斯拉出现于远处并由远而近地入侵台北。我立即转身也望向电视屏幕,看看是否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确实恐怖,原来是大学生在捷运站疯狂斩人,三死多伤,现场留下大摊血渍,幸存者余悸犹在,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你在另一个城市的《新闻联播》里也看见这镜头?是的,但感受想必很不同。除了因为你不是台湾人,故欠缺了所谓认同的伤痛,也因为你并非身处案发的城市,感受不了那种贴身的震撼。在这城市,在这晚上,不仅在这餐厅,即便离开餐厅搭的士,在车里,收音机节目在谈,的士司机也在谈;回到酒店,大堂的服务员在谈,站在电梯口等候的其他客人也在谈。四面八方的空气都被这悲剧撼动,“悲剧性”自然倍增,悲的更悲,痛的更痛。
这就叫做“现场实感”。这么吓人的凶杀事件理所当然引爆早已躁动不安的社会情绪,事件发生后的一个星期,搭乘台北捷运的人数减少了十多万人,许多人说,不敢搭,不愿搭,不想搭,一踏进车厢即感伤心与心寒。这就叫做“社会创伤后遗症”。另有一种症状,我称之为“暴力恐惧过敏症”。在过去一星期里,台北和高雄的捷运车厢里皆出现多宗冲突事件,或吵架,或动手,弄到报警拉人,参与双方皆被抓到警察局,经沟通查明,原来都是误会:一方看另一方形迹可疑,担心他会仿效郑捷在车内行凶;另一方被多看两眼,心有不爽,出言反击,终至爆发。
当人被哀伤和恐惧笼罩,初时往往只是被动,是受害者,在情绪层面上备受困扰;但很快,被动转化为主动,哀伤和恐惧像是有了生命,会滋长,会茁壮,像破壳而出的异形,由小而大,大到有了可怕无比的攻击能量,吞噬了身边每个人,包括,你。是的,是你决定让自己被恐惧吞噬,别怪别人。于是你从受害者变成参与者甚至制造者,你在行动层面上困扰了自己也打扰了别人,大家拉着大家跳进一个庸人自扰的纷乱漩涡,这个漩涡,才是最巨大的哀伤和最具杀伤力的恐惧。
可以想象,台湾百姓在捷运上瞪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把感官接收器全部打开,死命盯着每个人,随之把每个细节放大放大再放大,并且诠释诠释再诠释,然后反应反应再反应,最后,很可能一切皆遭扭曲,引爆了本不必要的冲突。听来复杂,其实可以用四个简单的字来形容:反应过敏。所以我把这现象称为“捷运杀人恐惧过敏症”。
香港又如何?我觉得香港近两年来亦有“不文明恐惧过敏症”。由于不文明事件愈来愈多,从车厢内进食到胡乱过马路,从买票不排队到随街大小便,让香港人伤心难过,更让香港人怒火中烧,于是回应,于是还击,于是构成了无处不在的漩涡,很容易把所有人吸纳进去,包括,我。譬如说,每回在公众场合,我极留意自己有没有不小心做了不文明的事情,例如因站错位置而变成打尖,又如在安静的地方说话太大声,再如在不准启动手机的空间里忘了关手机,总之是极怕被看成“不文明”,稍有此嫌疑,立即用力澄清,夸张地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对被冤枉的反应异常过敏。
相对地,偶尔看见别人的“不文明”,反应亦是极大,皱起眉头,甚至很有破口大骂的冲动,几乎有失斯文,做了不该做的表现。一旦冷静下来,忍不住笑笑,这或可称为“不文明恐惧过敏症”,其实亦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文明,为自己和其他人增添烦恼,愚不可及,可怜可哀。中国人常说“恰如其分”。说时容易做时难,反应过敏才是常态。不想承认,却又没法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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