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上一层雪花膏,扑上厚厚一层粉,用棉花一点点将粉擦去,再重复涂上雪花膏和粉——这就是完美无瑕的底妆了;接着要做的,是用蛤蜊油涂抹眉毛,捋拢毛发,让眉毛、头发看起来自然光亮,再用眉笔把眉毛描粗描黑;最后扑上胭脂,点上唇膏——如果让今天的美妆教主Michelle Phan在YouTube上演示这一套化妆流程,20秒钟就能完事,显然这是一个简便的日常妆。但在八十年代,这可是上海时髦女子的新娘妆,画这个妆,都要提前跟美发厅师傅预订时间。
八十年代的时尚出自美发厅,八十年代的美只指向一种:自然美。
八十年代的时尚出自美发厅,洋气点的又叫“发廊”。上海有露美和南京,广州有罗维丽莎和模范。大牌的美发厅会以类似走秀的形式发布最新发型潮流,大牌的理发师则兼美发师、美容师、化妆师和造型师于一身——上海南京美发厅的特级理发师张学明专程给中国女排队员设计了新潮发型,因为“社会上认为女排姑娘们土气”。
与土气相对应的是洋气。要洋气,首先得去烫个发。八十年代大牌美发厅的门口总是排着长长的队,无论男女老少,顶着发卷坐在蒸发器下看杂志,相当于今天坐在SPA里喝着香槟做手部护理。长发可以烫成长波浪;短发,可以搞个《小街》里的“张瑜头”;中发,可以烫成爆炸式的蘑菇头——这种与国际接轨的撒切尔发型灵感当年来自香港。如果是男士,起码得烫个刘海,吹个微微卷的造型。至于如今那些女孩离子烫后披头散发的造型,在那个年代绝对属于大逆不道的“拉三”(女流氓)做派,很少有人敢问津。
扎头发也有讲究,两边对称是正道。《上海滩》里的冯程程,麻花辫扎得一左一右;《排球女将》里的小鹿纯子,披散的中发也是侧边扎的一左一右。这种清纯、守规矩的发型并非少女专利,而是通吃各年龄层——八十年代的“素颜”是能hold住任何一种发型的,就如现在的范冰冰穿任何一件衣服都能掐出“性感”。
虽然八十年代的理发师也会告诉你不同的头型适合不同的发型,但那个年代的美只指向一种:自然美。演员龚雪是八十年代初公认最美的女人,上镜时看不到任何妆容的痕迹,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绝无假睫毛和美瞳。成就她最美传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当她在走红的巅峰,红成每年的挂历封面女郎的时候,嫁人隐退了——在中国男人的心里,懂得相夫教子的传统女性永远最美。那个时代,那些聚拢在“时代新女性”名号下的姑娘们,绝无艾薇儿般的黑眼圈,内心再奔放、狂野,流于外在,也只是在领角多加了一个点缀或在衣服上多添了一道小花边,不敢篡改在服装上的端庄模样。
1984年《街上流行红裙子》是第一部跟时装潮流接轨的电影,女主人公姚星儿穿上红色连衣裙被赞“线条多像维纳斯”。“线条”是八十年代在公开场合评价女性美,很少提及的的一个评语——当时文艺作品的特写“镜头”永远定格在女主人公的脸部,身形往往以一句“修长”就匆匆一笔带过。21世纪的设计师能把给胖子穿的茧形大衣都做出曲线感来,而八十年代的服装却到了末期才有腰的概念,譬如短腰夹克和中间收腰下摆撑开的“巴黎式大衣”。
女主人公鲜有曲线“表现”,男主人公倒常被描述说有“高大的身材与结实的肌肉”,他们的原型就是当年那些夏天经常在弄堂里穿着背心练哑铃的兄弟们,公园和广场是那时候的健身房。今天,清纯面孔的女生不再有了,着意塑造体形和阅读《怎样征服美丽少女》的少年也不复存在。
DIY的八十年代:数理化可以学不好,裁剪书不能看不懂。
“我们6亿人口都要实行精简节约,一切产品不但求数量多,而是求质量好,耐穿耐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毛主席的这条语录被印在八十年代的“时尚圣经”——《服装裁剪》的扉页,这本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售价0.7元的书里,介绍了从内到外几乎所有类型衣服的基本剪裁方法,与其对应的是轻工业出版社的《青年时装》一书,配合缝纫机,几乎家家都有一本,真要放到今天算起销量和阅读总人数来,肯定胜过一切时尚杂志。
“张瑜的连衣裙只有她穿才好看。”这是女青年们实践后的感慨。《庐山恋》上映之后,女青年曾纷纷实践,脚踏缝纫机制作了一款与张瑜一摸一样的窄领连衣裙。姚星儿的红裙子,在剧中也是这个纺织厂的女劳模自己做得。开始被她缝上了白色领口和袖子,随即又被纺织厂的小姐妹扯掉了。那年头,数理化可以学不好,裁剪书,不能看不懂。电视上的“幸子衫”买不到(电视剧《血疑》中女主角穿的针织衫),自己做;“纯子裙”(《排球女将》中女主角小鹿纯子穿的网球裙)买不到,自己用旧裙子改。《血疑》里男女主人公双双穿着棒针衫的滑雪一幕,让打棒针成为新的必修科目。那年头,结婚或是产子的重大场合,礼物单里的羊毛衫直接换成了两斤绒线。八十年代的针织书,介绍的针法和技巧尤甚21世纪,书上一脸幸福的男女模特更是洋溢着幸子和光夫(《血疑》里男女主人公)般的美好笑容。
那个年代,唯一不会想着DIY,而会拿给裁缝做的是大衣。八十年代的男青年,做一件最时髦的深蓝色“呢中”(呢子中山装),算上布料,也就是普通城市青年一个月多一点的工资。上海的裁缝被认为是最好的,他们严谨又深谙潮流,挂着皮尺叼着香烟,还不忘跟顾客说因为左右肩膀长得不对称,以后做大衣要记得剪去左边垫肩的四分之一。这种高级定制的遗风如今被南外滩挂着英语招牌专抄大牌的裁缝铺继承了百分之一都不到。
稀有和少见总能占据潮流中的上游位置,因而,DIY在今天稀罕得多,“白肤红唇红胭脂”的妆到了今天的空姐脸上却会被吐槽。虽然比六七十年代富裕了一点点,节俭依然是八十年代的消费精神——去美发厅“偷师”回家自己烫头化妆的,反而比每次都去露美做头的,说出来更响亮些。
做自己,让别人说去吧——种种求不得的不满与得到后的竭力炫耀铺满了时尚杂志。
八十年代的文艺作品,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能影响中国人的时尚,皆因八十年代人人都是文青。《上海滩》播出后,男青年里兴起了长风衣,再不济的小城青年也要穿件雨衣摆出玉树临风的样子——这股风很快被时髦人士所弃,因为不是人人都有宽肩和24小时油光锃亮发型的。
张瑜在《庐山恋》里喊出“I Love you”,这让她在片中换了38套衣服这么“修正主义”的表现都变得可爱起来。这一高密度换装频率所引发的轰动,只有20多年后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换23件旗袍的换装效果可以比拟,但如今大多数人夸得不再是角色有多动人,而是张曼玉身材有多好。
“性感”是当下的美,翻开时尚杂志,任何赞美最后都能归结为性感,连智慧都不再是智慧,是“新性感”了。明星用躯体在封面上拗出各种形状,欲望直指人心。相比之下,明星的脸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它已被技术处理得不是本人了。对了,在厌倦了由外部评价来肯定自己的“过时的态度”后,时尚杂志鼓励大家:做自己,让别人说去吧。于是,种种求不得的不满与得到后的竭力炫耀铺满了整本杂志。但时尚杂志也已与80年代的美发厅一样失去它的权威地位了,价格牌才是如今的权威。如果穿上这件衣服就能坐在劳斯莱斯里,那它一定比那件宝马广告里模特穿的衣服好看。
红裙子在八十年代是对白衣蓝裙的小小反叛,它下摆如波浪般流动,却远非离经叛道。你能在弄堂里看到那些八十年代时青春过的阿姨,她们几乎个个依然头顶发卷,但这些年服装潮流变迁中的各种夸张造型,即使包括车展上那些奇装异服,没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反观八十年代后长起来的这代女孩子,穿过铆钉、荷叶边、流苏和超短裙,却没见过不添加美瞳、不动刀的清纯。
八十年代,所有的人都是青年,空手就能折腾出一个又一个潮流;而现在,所有的人都是中年,18岁女孩都在拼命扮清纯,但她们并不知道清纯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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