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在纽约时,并非一直住在他的“琼美卡”。
纽约开讲文学课期间,木心拟搬家,一位刚换新居的艺术家学生盛邀,来家中同住一段。木心欣然。在场无缘获此机会的学员戏称:把木心领到家里,就是把文艺复兴带入家中了。这位在家中曾迎来“文艺复兴”的艺术家,就是曹立伟。
曹立伟是早年留学纽约的油画家,木心开讲文学课期间,他是木心的学生,陈丹青等人的“同学”。上世纪80年代末,曹立伟夫妇在纽约购置新居,曾邀木心入住。同一屋檐下,他们和木心这位“绍兴出来的希腊人”,共同生活了近一年时间。
看上去很弱的核潜艇
不像陈丹青,第一堂客,记得木心讲究的样子。曹立伟见木心,第一印象,见到了他的弱。“个子不高,微笑着,有点矜持。也许天冷的原因,我觉得他周身有寒气,一种往后缩的感觉,好象弱弱的。如果不注意的话,在一群人当中可能是被忽略掉的。”紧接着,上木心的课,听他聊天,读他文字,又瞬间“看见”他的强,那是一种天才式的自信。“他太精灵,喜欢把事说了,喜欢一语道破一件事,三言两语说破一个局,声音不大,但那脱口的破局之语, 不由分说。”
在曹立伟眼里,木心并非一个强势的进攻者,他胆小,害羞,甚至是“非常胆小、非常非常害羞”。“木心在艺术之外,极少主动做些什么。他行文用字冷僻,独断,艺术上强势,但天性上羞涩,内敛。典型的哈姆雷特,矛盾又复杂。他是我见过最单纯又最复杂的人。”
木心曾举过一个核潜艇的例子,大意为:假使你走上一艘核潜艇,你并不知道里面的构造,甚至也不知它的能量,浑然不觉的状态下,你走在核潜艇上怕不怕?不怕。你不理解它,你不怕。曹立伟觉得,这个说法恰适合来描述木心自己,“对木心来讲,他就是那艘核潜艇。但木心又是一个不能够完全理解的人,好在他会让你永远有好奇心和欲望去了解,然后你了解一点,你会觉得有所收获、有所受益”。
近水楼台,文艺复兴自然在家中启幕。生活一年,曹立伟觉得更多是细节里的感受,最大的获益就是可以无尽无休地聊天。 陈丹青回忆当年召唤木心讲课的初衷,并非需要文学,更是需要木心,需要听他聊天。曹立伟颇有同感。“他有一个特点,这个是再未遇见第二个人有的:他能永远将谈话引导下去。彻夜的聊,都不会觉得话题尽了,不会觉得枯竭,不会觉得闷,最关键的,不会觉得自己无知,他永远有这个本事。”
曹立伟也曾叹服阿城,那是另一位能如此驾驭话题的强人,“但阿城的渊博,会让你觉得跟他隔一层,你觉得他知道得太多,然后自己知道得太少,我们根本插不上去。木心不是这种风格,他不会让你觉得你什么都不是。他会是模模糊糊、慢慢吞吞,非常家常地就把事情谈得非常远、非常丰富、非常深刻。他有本事去启迪另外一个人的灵感,让你在瞬间,至少在跟他谈话当中,你觉得自己比平常的自己要聪明多了。”
木心在曹立伟家借住的一年中,曹立伟太太生子。一次半夜,他领木心进婴儿房探望,两人蹑手蹑脚暗中前行,木心低呼:一个天使,两个贼。剩下的时光,两个贼,便在更多的夜晚,长聊《世说新语》、《红楼梦》、卡夫卡、博尔赫斯、纪德。
木心生活极其规律。曹立伟曾观察,他每日早上6点起来,早餐糯米、牛奶,有时是烤馒头片,他说鲁迅很爱吃糯米。午饭腊肉,炒青菜,有时是罐头凤尾。红烧猪肉居多,晚饭多半是中午剩下的。写作、备课更是讲究。午饭后小睡到一点半,一直写到傍晚,散布一小时,回屋接着写。“丹青整理文学回忆录,用了五大笔记本。木心那时文学讲座的课前备课笔记,每次都会写一整下午,没有例外,字数一万五千到两万,他笑着说会对得起你们的讲课费。”
曹立伟曾去过一次木心最早的寓所,在“琼美卡”。一桩红砖公寓楼,套间,外面是华人二房东,里面是木心的房子。“黑色桌子,黑色椅子,黑色录音机,黑色镜框……进门就觉得不同,有点像教堂里的什么氛围。”曹立伟对木心说,你的房子,我都要提升自己才能走进来,而且这样黑,冷冰冰的桌子上也写不出甜兮兮的东西。 木心高兴答:你的感觉是对的。房间当时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以想象为了我的来访,他是狠狠整理过”。
木心讲究。他热爱一切美的东西,更在乎自己生活的好样子。据说,晚年归国后,不少人切切想去探望,他回绝,一为维系寂静,一为守护该有的好样子。后来搬离曹立伟夫妇家,也因寻了更好的住处,也有人说,木心不习惯让人知晓,他也是一个每天漱口如厕的凡人。
喜欢动荡感的飞行动物
木心毕竟是寂寞的,或说,他是好寂寞的。虽然他也说“我非圣贤,寂寞也不足道。”但曹立伟认为,他再未遇到过第二个如同木心这样能安于寂寞的人。“说寂寞,还带着某种情绪,他是安于独处。独处这个世界,独处这个时代。就像它自己后来提到一个词:窖藏。以前有个台湾作家,形容木心,说他是飞鸟型的,而不是走兽型的。这个形容对极了。狮子、老虎型的人,对现实的、人世的东西有所追求、有所期待,如果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便会非常悲怆,这就是属于地面型的动物。木心不是,他是飞行动物,不太可能很纠结于地面的事,他看都不会太看,心领神会一掠而过。”
再见木心,已是18年后的彻底告别。木心故去,曹立伟才赶到乌镇,见到他最后遗容。他第一次见识木心在乌镇的家,惊讶发现:当年住自己纽约家中时,木心所用的一条绿色军用毯,还铺在他现在床上。“纽约时,他曾问我,你看我的毯子好吧?我说,怎么好?他答:很单身汉。 再见这条毯子,曹立伟百感交集:他光是对旧物的迷恋,是他性格产生的,他喜欢那种年轻的,有新鲜感,动荡感的生活。这毯子曾让他觉得,好像第二天就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离开喜爱的琼美卡时,木心说:我将迁出琼美卡。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有益。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
离开纽约前,曹立伟没想过,再见木心既是告别。那时他只是给自己做了个假设:加入我掉到水里去了,岸上站着我父亲和木心,如果我又浮到水面,看到他们两个人,我会从我父亲的眼光,看到对我的安全的关怀,觉得你有没有呛到水还有危险吗。但木心,他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并且祝贺你,你终于浮上来了,你终于有了这样一个经理,这个经历是宝贵的。这都是曹立伟假想的,他觉得他的假想是对的,这个假想影响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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