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前两天,冯唐刚搬来新工作室。新地方还在庙里,离佛近,离酒肉也不远。
和从前那间装满佛像的旧庙相比,这座翻修过的夕照寺少几分禅意,却多了停车场和冬天的暖气。屋子不大,推门进屋,一眼就参观尽了:一张床,一张喝茶、写字儿的桌子,几样简单的摆件,屋顶是整修过的,门板是老的,窗户也是老的。
冯唐喝掉杯里的隔夜茶,“今儿的天儿奇了怪了”,工作室敞着门,四合院盖不住天,眼前的北京的天,蓝得没道理。
门外偶尔有人走过,最多探个头,转身就顺着墙根走掉了。新地方,还没人认识他,冯唐对此很满意。
他决心从那座慈禧的家庙搬出来,一来是因为老庙阴冷,二来是鼓楼周边路窄人多,停车犯难。更让冯唐招架不住的是房东和街坊邻居的热情。“我好像是有点红了,原来那地方快成旅游区了,总有大爷大妈带着闺女儿子来看我。那就躲吧,我想静静,想静静。”
冯唐清醒得很,他不会被粉丝绑架,就像上学时不会被老师和教导主任绑架一样。“上电视”这盘棋,他早就弃马保车,算得清清楚楚。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冯唐接受自己“红了”的事实,却对“红了”的原因心生疑惑,“我是做市场的,早就习惯用受众、定位这些东西来分析产品,但从来没把这套东西用在自己身上。”
书还是这些书,皮囊还是这副皮囊,十年前在上海签售《万物生长》,男女老少加在一起来了四个人,十年后,700人的签售场子有1500人报名,就算跑到遥远的美利坚,骄傲的留学生们也对他趋之若鹜。
几场签售下来,冯唐做了个总结:重庆的读者最江湖,浓妆、低胸礼服,签售现场有夜店氛围;成都人草根,爱耍,提的问题够劲儿;北京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文艺青年,候场时都在齐刷刷地翻书;哥伦比亚大学好,站在台上扫一眼,颜值颇高啊。
文艺男神、直男癌、高学历、高逼格,人红了就会被贴上标签,还会时不时地被标签绑架。
前阵子,冯唐参加了一档真人秀节目——《出发吧爱情》。人生第一次上电视,第一次做起了主持人,第一次和娱乐圈明星站在一起。“粉丝说,你变了。”他们在冯唐微博里留言,在贴吧里发讨论帖,“男神”的逼格就是他们自己的逼格,男神low了就是打他们自己的脸。“出来,我得和你谈谈。”核心粉丝,资深文艺青年,也是冯唐的学弟,要代表读者和粉丝拯救沦陷的冯唐。
“好东西,多卖点,有什么不好。”冯唐清醒得很,他不会被粉丝绑架,就像上学时不会被老师和教导主任绑架一样。“上电视”这盘棋,他早就弃马保车,算得清清楚楚了。他的理由大体有四:
辞职后,循规蹈矩的张海鹏彻底不见了,冯唐大可放心折腾。“玩心大起,很多没做过的事想去尝试”,上电视没有过,那就试试。
真人秀贵在“真”,但人的天性是不真的,而明星的职业就是装,作为主持人的冯唐一路旁观,“挺有意思的,也许未来能用上,尽管一时半会说不出哪儿有用”。
《万物生长》刚上映,冯唐卖了剧本改编权,顺带帮着吆喝几句,除此之外,这电影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投资或者当导演都好,也许未来会试试。”节目拍摄现场有三百多人,五六组各司其职,冯唐想看看影视制作的项目管理有什么门道。
最后,也是最精明的一笔账。“这早就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了。我的美誉度一直还不错,在大众中间的知名度还是差点,毕竟看书的是少数。每0.5到1的收视率就是好些万人,美誉度降个百分之十,知晓度乘以十倍,还是挺划算的。”冯唐永远渴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商人冯唐如此,作家冯唐亦是如此。
他用训练有素的逻辑思考问题,满脑子麦肯锡模型,权衡利弊时绝不提儿女情长,“被骗?我不骗人就不错了”。
“思维如此缜密,是不是不像个文艺青年?”和他笔下的文艺气质相比,冯唐本人的确没有文青的显性特质。
他没赚得盆满钵满,但也不缺钱,在穷困中追求精神慰藉的经验还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纯文学作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硬气他也没机会秀。他是会偷买教师用书的狡猾学生,是在领导的饭局上频频起立的前国企高管,自称“为国效力,为自家稻粱谋”,官话、客套话左耳进右耳出,绝不拼死抵抗,如有必要,也能偶尔谄媚。他用训练有素的逻辑思考问题,满脑子麦肯锡模型,权衡利弊时绝不提儿女情长,“被骗?我不骗人就不错了”。
即便是少年时期,冯唐也没有明显的文艺范儿倾向。“我们家没有文艺氛围。”冯唐在文字里无数次提到霸道的蒙古族母亲,以及得过且过的父亲,还有他胡同串子的少年时光。这不是一位饱读经典,且精通英文的作家惯有的家庭背景。
少年冯唐不喜欢摇滚,不蹦迪,也没靠写诗泡妹子,他与文艺唯一的联系就是读书。“这好像是天生的,就跟我的写作能力一样。”即便是阅读,冯唐也有金牛座的务实属性。他要通晓古文,就去读《中国古代汉语》,读《史记》,读《资治通鉴》。古文学得七七八八了,就找靠谱的小说来读,沈从文、汪曾祺、阿城、王小波……读完中国的读外国的,读大流氓劳伦斯的《恋爱中的妇人》,也读另一个大流氓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要学英语,就死背字典,读上二三十本英文原版小说,考一个托福满分赢三顿饭。
“读书到什么程度?高中时没有空调,我拿床当桌子,一看好几个小时,几个同学看着我顺脑袋流汗。协和读书时,一个楼解决吃喝拉撒,我基本不出门,一周回一次家。”
但书呆子冯唐有女生缘,谈恋爱几乎没有空窗期,这情况和《万物生长》里的秋水很像。电影一出,网友发明了一个新词儿——杰克苏,顾名思义,玛丽苏的男版。“也没什么手段,那些女孩怎么就喜欢我呢,真纳闷。”冯唐假装不解。
学霸、前体制内高管成了最受文艺青年追捧的畅销书作家,每晚在微博上发着“今宵欢乐多”,冯唐简直要气死一批中老年文学创作者。
人红是非多,这时,他文艺青年的臭毛病就显露出来了。喜欢打嘴仗,造口业,专挑硬骨头啃,一句话让对方恼羞成怒,心里只剩一个字——爽。
文艺青年嘴上都不饶人,就像冯唐的好友罗永浩,当老师时嘴贱,卖个手机也隔三差五得罪人,和同行轮番斗嘴。另一位资深文艺中年史航,在没有网络的时代,顶着大太阳骑车两小时,从城边到另一个城边,只为见到要见的人,冒着被打的风险说上一句刻薄话,亲眼看看对方愤怒却语塞的表情。
冯唐与知名周刊的前主编撕过,气得主编下令封杀他。他说“董桥的书要少读”,媒体翻译成“董桥的书不要读”。董桥退休,有人说“都是被冯唐气的”。别人吵架,看热闹就是了,冯唐偏要掺和,“金线说”一出,得罪一票人。“金线说”第二年,韩寒的新书《我所理解的世界》出版,封面上印着一条金线,“韩寒”二字和书名闪闪地立在金线之上。
他依然不会张口闭口谈政治,依然关心肚子上脂肪的涨幅情况,与书商狼狈为奸的同时,也愿意踏踏实实地读几本书。
“42岁之后就不再撕了。”冯唐说,42岁突然想通,撕来撕去太轻浮,该有点德高望重的样子了,吐槽和刻薄的话留到七十岁之后再说,“如果能活到七十岁”。
在拍过冯唐两次的摄影师眼中,今天的冯唐和一年前的冯唐相比,少了股劲儿,那股“不一定很好,但很年轻,很有力量”的牛掰劲儿。现在的冯唐似乎更平和了,对创作来讲,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尚难定论。
好在,他依然不会张口闭口谈政治,依然关心肚子上脂肪的涨幅情况,与书商狼狈为奸的同时,也愿意踏踏实实地读几本书。
就像不太文艺的他对特别文艺的柴静说的:“文艺有什么作用?至少能启人心,多有点美感,往天上一看,不光有太阳。这人一分心,独立性就能建立一些。”
这一年来,赋闲在家的冯唐不再陪领导吃饭,不再张口闭口的商业模型,也不用窝在会议室角落里码字儿。当年辞职,粉丝一片叫好。在他们眼中,这个看着蓝天喝着茶的冯唐更接近他们心中文艺男神的形象。况且,他还多了很多时间,可以全国各地签售,与“今宵欢乐多”的粉丝们讨论人生。
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是冯唐辞职后爆出的第一件大事。一心想搞创作的冯唐被书商诱惑,对方开出每个字10元的超高稿费,贿赂他翻译诗集。冯唐觉得这事儿挺好,“每个字10元”是儿时的梦想,于是,答应下来。躲在美国翻译两个月,成了,却发现受骗了,“一共才八千字,哈哈哈”。
这上当受骗的八千字也让冯唐想起些美好的事,比如他在《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中提到的:“每个人,包括我,也有柔软的部分。我也喜欢早上下一阵小雨,也喜欢小男孩、小女孩紧紧拽着我的手去看他们想让我看的东西。”
在美国的半年,他每天跑步四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上午看书,中午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下午继续看书,“主要是历史书,还有些关于古董和老物件的”。
回北京后,他的日程安排也尽量如此。尽管要分出时间应酬亲朋好友和商业伙伴,也要抽空招呼媒体。
为了对抗“红了”后的肿胀和欲望,他在重读《资治通鉴》,旧书新读,常读常新。
40岁之后,冯唐有焦虑,也有若有若无的危机感。所以,他在40岁生日前两天写完《不二》,算作给自己不惑之年的生日礼物。他开始有计划地跑步,从5公里到30公里,直到跑完人生第一次马拉松。他也开始避免造口业,低调做人,高调码字。家庭也更多地被他挂在嘴边,陪彪悍的老妈吃饭成了重要的待办事宜。
最近,冯唐或许会做一件特别文艺的事。他会与主持人杨晨合作,贡献出《冯唐诗百首》,在北京和上海办两场演出。“极简的场地和灯光,用声音打动人,像回到小时候文艺男青年吟诗把妹的好时光。”
“演出名字叫什么?”
冯唐坏笑:“淫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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