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诗人们,他们不贪图任何的外表生活,他们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们不羡慕荣誉、头衔、实利,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在安静的环境中搜索枯肠,把一节一节的诗句完美地联结起来,让每一行诗都富于音乐感,光彩夺目,诗意浓郁。……他们有的在德国,有的在法国,有的在意大利,但又都在同一个国度,因为他们只生活在诗的王国之中。他们就是这样弃绝一切世上昙花一现的东西,专心于艺术创作,从而也使自己的生活成了一种艺术作品。”
在《昨日的世界》一书中,斯蒂芬·茨威格这样写道。茨威格感慨的是,在“这个动荡不堪和普遍惊慌失措的时代”,这样单纯的诗人恐怕无处可觅。但是,正如歌德所说,“世界将不断创造他们,就像他们自古以来不断创造世界一样”,或多或少,每个时代总会有人甘于孤寂,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以个人的方式对抗时代,比如拜伦、雪莱、王尔德、兰波、马拉美,等等。
木心无疑也是这样的人:“我在我身上,一辈子以自己为素材,狠狠克服这个倒霉的时代。我对这个时代,永远不介入。”他的这个表态,是有精神源流的——用他的话来说,叫“精神血统”;克服时代的说法,直接来自尼采那句话:“在他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这是对哲学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
他认为只有艺术才能救人类:“人类要自救,只有了解自己、认识他人,求知、好奇、审美,是必要的态度”;“个别人,极少数人,他要自尊、自救,他爱了艺术,艺术便超升了他,给他快乐幸福。”乔伊斯说“流亡,这就是我的美学”,木心则倒了过来:“美学,是我的流亡。”
“为人生而艺术,是艺术,那就好。为艺术而艺术,是艺术,那就好。”
亚当出乐园,上帝问:“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
这是木心讲过的故事。他一直把艺术看得很重,“艺术家”对他来说是极高的评价。比如:“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屠格涅夫是艺术家,是艺术的文学家”,而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是“为艺术家而思考的哲学家”。
木心说自己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尼采说,“艺术就是艺术”,木心认为这接近真理,因为此前艺术被说成各种东西;尼采后来说“艺术高于一切”,他更是大声叫好。他说自己少年时,被人说“为艺术而艺术”,“不肯承认,也不敢反对,好苦啊”。到了大概四十岁的时候,他顿悟了:“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总之,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而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
“为人生而艺术,是艺术,那就好。为艺术而艺术,是艺术,那就好。”这是木心从尼采那里得到的渐悟。
“他(里尔克)的想象力、造型力甚强,不过我不喜欢他,思想、技巧,太表面。”
木心对德国诗人里尔克的评价一般。其实,如果看过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所描述的里尔克,那种精神上的洁癖和对美无时无刻的追求,木心应该是爱的:
“尽管境遇不宽裕,他对衣着还是非常讲究,打扮得干净、入时。他的一身打扮也同样是一件不惹人注意的经过精心设计的艺术品;而且还总带着一点不显眼的、完全是他个人的标记,即戴一件他心中暗自得意的小小装饰品,譬如说,在手腕上戴一只薄薄的银镯。”
“他的那种爱美的秉性一直渗透到他的各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仅仅是他把自己的手稿非常细致地用圆熟的书法写在最漂亮的纸张上,行与行之间相隔的空白,就像用尺量过似的;而且当他写一封最最普通的信函时,也要挑选一张好纸,工工整整地用书写体把字写在隐线格子里,即便是写一张最仓促的便函,他也从不允许自己涂改一个字,而是一旦觉得一句话或者一个字不完全恰当时,就立刻以极大的耐心把整封信重抄一遍。里尔克从不让不完全满意的东西出手。”
——这一切,难道不是很木心吗?
“我写他(兰波),心中充满对他的爱。”
木心爱的是兰波。在1991年所写的《醉舟之覆——兰波逝世百年祭》一文中,木心称兰波为“特立独行的畸零者”:“这种男子是有的,这种男子的第一特征是矫健,其次是昳丽,再次是多智而寡情,若说他的心灵亦有所交替变换,那是冷淡—冷酷—冷漠……而他的状貌举止却吸引人的好奇、审美、求知,这种男子是凛冽的自恋者,又不懂如何个恋法,终究沦为透辟的自弃。这种男子一直会有的,在《圣经》中就有,名字叫该隐,后来的哈姆雷特、曼弗雷特,乃至俄罗斯的皮巧林……都是自甘掩脸沉没的超人,终生骚动不安,上下求索,凡得到的都说作他所勿欲得到的,于是信手抛掷,取一种概不在怀的轩昂态度。宠坏了的孩子是无救的,不宠而像宠坏了的孩子更无救,他们早熟,注定没有晚成可言,然而他们阳刚、雄媚,望之恰如储君。”这种写法,确实是心中充满爱的。
他还爱拜伦,给予他非常高的评价:“拜伦的一生是十足的诗人的一生,是伊卡洛斯的一生。”(注: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他扇动羽毛和蜡做成的羽翼飞离被禁锢的克里特岛,越飞越高,终于被太阳灼融羽翼,坠落大海。)他说小时候一看这名字,还没看作品,就受不了了。再看画像,更崇拜——他小时候心目中的诗人,就是雪莱、拜伦这一款的,秀丽,鬈发,大翻领衬衫,手拿鹅毛笔。宝玉见黛玉,说这位妹妹好像哪儿见过;而他见拜伦,这位哥哥好像哪儿见过。甚至拜伦的拐腿,在他看来都是优点:“拐得好,非常拜伦。”
当然拜伦最打动木心的,是他的个人至上,纯粹的独立,纯粹的自由——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木心说,怀疑主义世家的长长谱系,到了拜伦,是出了英雄好汉。“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的——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英雄,其实就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
“他(王尔德)是玉笼中的金丝雀,我是走在外面,听取一片鸟叫。”
虽说木心爱的是从作品到生活都致力于追求极致美的人物(从这一点来看,三岛由纪夫应该也是他的菜,不知道他爱不爱三岛那幅《蔷薇刑》?),但他对所谓“唯美主义”是有警惕的。他说济慈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唯美主义者,而王尔德是一个肮脏的唯美主义者,唯美到了王尔德手上,变成一种病。比如访美时,海关的人问王尔德有什么要保险,他回答:“除了天才,我一无所有。”木心的看法是,太自觉了,用不着这样说。
“所有的艺术都是无用的”;“说艺术模仿自然,我看是自然模仿艺术”;“诗像水晶球,使生活美丽而不真实”;“我把我的天才都用在生活上,对于艺术,我只用了一点点”——这都是王尔德说过的话,很犀利。木心却说,有时他想对王尔德说:你别说得太多了,言多必失呀。他说王尔德的两大悲哀,一是唯美而不懂得美,二是在生活上是个失败者,他自称“天才用在生活上”,事实恰恰相反,他不会自保,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我的东西,常被人误以为逆论,但我和王尔德的区别,是他的逆论基于说明什么东西,我并不急于说明什么。他是是玉笼中的金丝雀,我是走在外面,听取一片鸟叫。”
话虽如此,木心对王尔德其实是一种“爱之愈深,忧之愈切”的感情,他自己也说:“我要损王尔德、罗曼·罗兰,是我从他们家进出太久,一出门就损——其实他们没有亏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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