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过中秋,便至礼品季。这一波高潮热至国庆圣诞元旦,至春节方至顶点,情人节元宵节尚有余波。中国人所有的物质利益、精神趣味、人伦关系、政商潜规则在此皆体现得淋漓尽致。
想搞懂当代中国人,只需搞懂两字即可:一曰局,二曰礼。局是场合,礼是利益,无礼不成局,有局方献礼。
这是一列全民参与的送礼大军:男女老幼,概莫能免。中国人常说,礼品即人品。送父母,送亲戚,送领导,送客户。中国人最看重的人际关系、社会资源将在这一季被归纳集中、提炼升华,并最终以礼品形式呈现。
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中国传统的人伦、亲族关系,通过一次次物物赠予—交换—回礼或凝聚,或离散;任何不相关的两人,经由礼物交换,可同处一酒桌推杯换盏,亦可为同一目的齐心协力。
这也是一道漫长的产业链:中国人每年礼品上花钱多少?并没有权威的统计数据,这是一个跨行业、错综复杂而又相对隐蔽的市场。根据中国礼品产业研究院执行院长张小鹏估计,至少也有8000亿元。
礼品是流动的,只有经过“送礼—收礼—回礼”这一交换过程,物才具有了社会生命,成为礼品或礼物。
礼的历史,在中国由来已久。汉字中,“礼”本意为“敬神”,到后来才演变为一种行为规范。历代名儒先贤皆十分重视礼仪,所以儒教又称“礼教”。 《礼记·曲礼上》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相传礼起源于远古时的祭祀活动,在祭祀中,人们除了用规范的动作、虔诚的态度向神表示崇敬和敬畏外,还将自己最珍贵、最能体现对神敬意的物品(即牛、羊等牺牲)奉献于神灵。后又演化为古代战争中由于部落兼并而产生的纳贡,被征服者定期向征服者送去食物、奴隶等,以示对征服者的服从和乞求庇护。从一开始起,礼的含义中即有物质成分,礼以物的形式出现,即礼品。礼品与物品的区别在于,它承载着文化的规则(礼节)并牵涉到仪式。所以,无礼之物就只是物品而不是礼物。换句话说,礼品是流动的,只有经过“送礼—收礼—回礼”这一交换过程,物才具有了社会生命,成为礼品或礼物。
古人常有因礼数不周或礼品不及时而大动干戈的记载。春秋时期,楚国因未按时向周天子送一车茅草,中原各国联盟因而大举伐楚。鸦片战争相传也和英使马戛尔尼拒向乾隆爷下跪脱不了干系。
礼品的讨论是社会学的经典议题。法国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莫斯,就曾总结世界各地的“礼物交换”,指出礼物交换的理论价值。在莫斯看来,礼物的意义在于它具有现代社会少见的“人格的整体赠与特征”,与注重利益获得的现代市场交换不同,礼物交换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面子”的互惠性(马塞尔·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社会学家阎云翔根据对黑龙江省双城市下岬村长达十余年的观察,发现了中国人礼品观的基本逻辑:他根据礼品馈赠的目的和社会关系的差异,区分了礼品的表达性与工具性。如亲朋好友间的婚丧嫁娶“随礼”,被认为是“表达性礼物”,它以交换本身为目的,反映了送礼人和受礼人之间长期形成的社会联系。而委托某些实力人士(尤其权贵)则被视作“工具性礼物”(即“送礼”),则以功利目的为特征,带来的是短期关系(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
这也导致了一项富有中国特色的再分配制度:它保证有限的资源能向年长者、权威者、权贵者集中。
去医院动手术,给主刀医生塞个红包;去驾校学车,要先给教练递一条香烟;中国媒体的红包或曰“车马费”已登上国际头条;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已经知道逢年过节要买份小礼物,要不女老师会心情不好一整年;楼下停车场阿伯也需常常打点香烟月饼若干,否则找不到停车位的永远是你。
英国社会学家蒂特马斯说:“在一些社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礼品馈赠都旨在换取和平,表达情感,联系群体,联络情感,实现契约上的义务和权利,表达忏悔、羞愧、丢脸以及象征人类的其他感情。”
这一特征在中国社会体现得尤其明显。社会学家梁漱溟把中国人这种凡事以关系为依托的文化特征叫做“关系本位”,关系、人情和面子是中国式人伦构建的三个主轴,而“礼”则是其中的核心。新中国成立后当政者试图以“同志关系取代礼品关系”(阎云翔语),却惨遭失败。结果更使新设立的制度渗入到传统民间文化的“礼”当中,使民间交往具有更多的“实利内容”和“等级关系”。
当然了,这也导致了一项富有中国特色的再分配制度:它保证有限的资源能向年长者、权威者、权贵者集中。
礼品当然也不会白给。莫斯早就指出,礼品暗示了一套权利与义务的体系,收到礼物的一方不用说出来就知道:收取礼物在巩固双方关系的同时,意味着自己应当在将来某些时候作出回报。而中国式礼品在社会网络中的流动构成一种非市场性交换,参与的双方具备“有义务给予、有义务接受、有义务回报”的默认特点。
这就是中国式礼品的潜规则:礼品、赠品和宴请是为了交换和加深个人关系,培养一种相互依赖的网络,而接受礼物的一方随之产生一种人情上的“负债”,即俗称“人情债”——光收取不回报会极大地损害你的社会声誉,即所谓“贪有贪德”。
某受访奢侈品高层说:“奢侈是一个很脏的词。”
有中国特色的人际关系,就有中国特色的礼品经济。
是贿赂?有1001种方式将之洗白,变成大家皆可接受的小小礼品。网上、段子上漂白的技巧层出不穷。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但人人又不便言说的庞大产业链:它养活了包括制造商、分销商、终端服务商、采购方、收购方、礼品回收方等一系列参与者。
月饼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厂家印制月饼券,单位以六折到七折的价格从厂家团购月饼票,员工以四折到六折的价格把月饼券卖给“黄牛”,黄牛把倒卖不掉的月饼券以四折到五折的价格卖回厂家。在这个利益链中,厂家赚到了钱,“黄牛”也赚到了,消费者也将月饼券折现了,似乎皆大欢喜,有人称之为“空赚经济”,与经济学中的“破窗理论”堪有一比。
中秋送月饼,端午送粽子只是礼品江湖的低端配置,高档烟酒茶也只算中端水平,有水平、有思路的送礼者送的是字画、是奢侈品。更见心思的是直接送人,反正古人西施送过,貂蝉也送过。
好礼品的标准是与众不同、价值贵重、携带容易、变现方便,当然了,还可开发票。去逛一下北京新光天地或上海恒隆广场,服务人员贴心得很,过万的礼品还能分拆成数十件文具开发票。
说中国礼品经济救了国际奢侈品行业并不为过,尤其是国际金融危机后这两年。根据贝恩公司2011年12月发布的《2011年中国奢侈品市场研究》,2010年,中国消费者的奢侈品消费总额达约2120亿元人民币。2010年、2011年两年,礼品消费占中国奢侈品消费的份额超过30%。路易威登、香奈儿和古驰是最受欢迎的奢侈品牌。
每年圣诞直至春节前后,各大品牌无尺码的奢侈品小配饰如箱包、皮带、钱包名片夹、太阳镜等纷纷脱销,不少外企或国企品牌部门常常一扫数十件。这些小配饰大多价格数百至数千元,有着大大的Logo,让即使最挑剔的客人说不上喜欢,也绝对不讨厌。
如果这些入门级奢侈品不能满足客人的需求,国际品牌集团的董事Manfredi Ricca与Rebecca Robins创造了奢侈极品(meta-luxury)一词,巴黎春天(PPR)的CEO Francois Henri Pinault则将更高端的奢侈品如爱马仕、BV等品牌命名为“high luxury(高端奢侈品)”。
它们会更昂贵、更稀缺、身份专属感更强。如名媛毛玉萍微博上晒的那款五星红旗版爱马仕限量皮包。我曾采访过的一个跨国奢侈品高层说:“奢侈是一个很脏的词。”
如果嫌奢侈皮包过于招摇,还有更高级、更不留痕迹的方式:奢侈服务。波士顿咨询公司研究指出,奢侈服务的消费增速明显快于实物奢侈品。目前,奢侈服务的市场规模大约有7700亿美元,占了整个奢侈品市场超过一半的份额,而且正在以比实物奢侈品消费更快的增速在增长。
毕竟对某些非富即贵人士来说,名牌包豪车等并不稀罕,但一次SPA、一次狩猎、一次豪华游谁都不会嫌其多。报纸曝光青岛的高级会所,进门先交20万,餐具皆为金银。而且绝对安全,绝对低调,难怪一个高级会所经营者说:“公众所见的奢华都不是真奢华。”
这样说来,送礼不只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艺术。来自台湾的社会学家杨美惠考察了中国式礼品经济的城乡分野。在她看来,城市礼品经济更偏向关系艺术,而农村更偏向人情礼物经济。
“关系艺术更男性化,起着对国家再分配权力、对日常生活精细的调节和限制的颠覆和破坏作用,它比人情更工具化、更强硬、更玩世不恭和政治化,适应了政治中的一些男性化特征。人情则更‘女性化’,更人性化,带有自愿的性质。”(杨美惠《礼物、关系学与国家:中国人际关系与主体性建构》)
关系学也好,灰色经济也罢,在一个改革尚不彻底、潜规则横行、监管形同虚设的社会中,“你送礼,我办事”成了社会运行的默认模式。你想与众不同?等待你的或许是社会系统的反震。
报载:医生退回车祸患者家属的500元红包,却被误以为得了肇事车主的好处。医生鉴于伤者已治愈,给出“可以考虑出院了”的建议加剧了这种猜疑,患者两名家属在医院门口堵住医生,将其头打破。(2012年7月25日人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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