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总是像个婴儿那样熟睡着,所以后来他们像时光里亲密的老友,可以开些无厘头的玩笑时,她都喊他“睡着的人”,有时则叫他“睡鬼”。仿佛那些哀怨但良善的女人喊她们永远在另一个介面徘徊的男人:醉鬼,或是赌鬼。仿佛睡眠也是对这个人世的某种薄幸辜负,某种“身体在这里其实灵魂早已飘开”的心不在焉。
事实上反过来看,应当是他惊叹于她为何有那样神奇的能力,每每总让他沉坠像矿井般,不断下降、不断下降的黑暗无光的睡眠深处。他记得他读过一篇日本女作家写的短篇小说,女主角就是这样一位具备让人安心睡着天赋的职业陪睡人。她不是妓女,却能让所有灵魂被这个世界扭曲拗弯而惊恐失眠的人,在她的床上匀静地一夜熟睡。但后来这小说女主角自杀了。因为她像边境帮人洗钱的那些银楼,在自己的灵魂里收纳了太多权力者、深怀罪恶感之人、伤害无数人的强者,他们在睡梦中投掷给她玻璃利刃、沥青般脏污的稠液、孵化不完整的半蟾蜍半弹涂鱼的怪胎、那些布满锈斑的铁钉或刺棘或鱼钩。这样的“洗梦者”,终于还是会弄混那些不该属于她的睡梦中兑换的伤害或恐怖,终于还是顶不住失眠者寄放在她这儿的核废料的扩散外泄,终于脑袋像中毒的电脑或像把原本漆黑弧光的古典手枪,炸膛了。
这样破碎不完整、许多次将睡未睡的暧昧时光(可能只有几分钟吧),他也听了她的某些故事。但都是她还在说,他便又坠入了另一个沉酣的睡梦里。所以总是迷迷糊糊,如雾中森林的禽鸣。他有时会在那睡梦中惊醒,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对不起。”后来他们比较熟了,她会调戏他:“嗬,真的很不礼貌,人家在讲伤心往事,突然听见那么大声的打呼!”
他记得,有一次她跟他说起她的大女儿好像是个拉子,女同性恋。她说:“才高二耶,就给我搞女同性恋。说是好朋友,每个月手机费账单寄过来,三万多块,我快被气死,我打电话去讲她,她啪给我挂电话。”他问她女儿是T是婆?她似乎听不懂,说剪个平头像小男生。他说哦那是T。她好像忧心忡忡但又觉得那是城里小孩才会玩的时髦游戏。她几年前离婚,自己一人上台北来打工赚钱。三个小孩留在高雄跟爸爸住。“还有他们跟老爸现在在一起的那个阿姨。”但孩子们的学费、生活费、零用钱、手机账单,都是从她这边汇款过去。
台北之于她,是这两条街景之外,其余尽是如此一间一间光影昏暗的密室。她的手指关节撑张成像榕树瘤根,像西洋画的“圣母恸婴图”。那些赤裸且显得柔弱无助的老男人的身躯,胖到油腹滚动的、瘦到骨肋棱凸的、灰白胸毛塌覆的,一脱了衣服,男人的身体总像被这世界痛击过,歪斜难堪、可怜兮兮。她修复它们,毫不保留地使劲,按在他们弹不起来、泛青、皮肤下好似泡有微血管的某处悲惨的腰际或老臀。
他昏沉睡去。下一次她似乎跟他说起她是路痴,来台北六七年了,哪里也没去过,东西南北全分不清楚。就只记得骑机车在长安东路、林森北路这几家按摩店间来回穿梭的马路。有一次她错过一个路口(因为有警察在路口拦检,她没有驾照,一个心慌窜进一条单向巷道),不想从此像进入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无数大小街道和每个转角长得一模一样,像落地散滚开的线团,根本找不到原来她弄丢之前捏住的线头。她恐惧极了,戴着安全帽,骑机车在那乱针刺绣的巷弄渠道迷宫里左突右奔。
另几次她讲起某几位老客人对她的情愫。这时他感觉她不像那个忧于无法将孩子们带在身边的母亲,倒像个不贞的女人。似乎命运把那个原本当个老实平淡的母亲的她,拖出那个画框,却使她在另一个介面(这个永远像停尸间,静态的、老男人们全趴躺着的暗室里),诧异地端详自己。那些老人阿谀她,调戏她,甚至说些低俗的性笑话,用手摸她的屁股或胸部……
景气开始变差的那一年,他较少去找她,常常就进那十分钟百元的盲人按摩店买个四十分钟顶一下。但似乎那些穿着淡蓝衫理平头、虎背熊腰、脸廓深凿唯两眼珠翻白像深海鮟鱇鱼的盲男子,在那店厅一格一格布帘拉上的简易台床,手动如少林金刚指摁压着他的背脊两侧,他总难以睡去。
或许,他就是那个帝释天,他不睡去,世界便无法在他黑甜的梦境里劫后重生、繁华旋转,一切都僵在一个灰冷僵硬无幻无灭、眼皮睁着不眨一下的凝固状态。一个一个遥远的国家宣布破产,大批人潮在银行挤兑,自己家里买下最先进的防爆保险箱,把大把钞票存在卧室。希腊、葡萄牙,隔年又是塞浦路斯,好像说这个国家后来没辄了,干脆抛售贮存黄金,造成全球金价大跌。有一天会不会有年轻人问,真的有这些国家吗?还是只是一些邮票?
再去找她,他难免讪讪的,像男人去寻花问柳了一圈,几年后(其实没那么久啦)又回头找老相好。一切那么熟悉。她倒没怪他的意思,也没说半句讥讽的酸话。热毛巾敷背、踩腿踩臀腰踮脚趾踩背脊,涂油按筋络,最后十几只真空拔罐器在背上稀里呼噜抽着空气,那声音倒像是泄了气的老婆娘不争气地在暗影中擤鼻涕哭着。他倒是又深沉无梦地睡了。感觉像在温暖子宫里,没有性的刺激,但女人的身体像蛇鳗缠绕,盘桓于他周身、跨下、腋间……那么有安全感,那么没有侵入性的威胁,那么像老夫老妻在睡梦中习惯的搂抱或抚摸……
醒来的时候,她还是在他背上像打咏春拳木桩,一边跟他说了些那几个迷恋她的老男人的爱情进度。似乎他们也受到不景气的影响,来的频率也各自减少了。他感觉她也像这社会分层根须而下的各行各业的底层人,被那笼罩全球的萧条预言惘惘威胁着,整个人就是那个精神上的什么灰了。她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好像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睡着时亦迷糊感觉她在他背上,时不时边按边发手机短信);手竟也整个少了他出来找到她时,那像老揉面师傅的端肃和一丝不苟。总是重复在城市的黯黑蚁穴里,以她的骷髅骨架,喀啦喀啦运转她的指骨、肘骨、脊骨、肩胛骨、髋骨、膝关节……
像绷紧的马达皮带,按着那些衰老如殡仪馆冷冻柜拉出的黯白僵硬老男人的身体。这样的空转,总有一个时刻会对自己的存在,忧郁崩溃吧?但最初始不就是她那釉烧瓷般、坚实且正派的对按摩这件事的认命,甚至职人的专注,让他觉得她或许和那些灵魂里已吃下太多因这行业来来去去接触的男人们的轻蔑侮慢,而像暗黑沼泽里混淆了自己形体于包围之稠浆的老按摩阿姨们,会有不同命运?而那些穿着短裙像蝴蝶的新一代,才将自己的青春少女身体,送进这窑烧熔炉般的所在,闪躲咸猪手,娇笑拒绝这些光着身子变成公猪的叔伯辈的哀求“妹妹帮我打一管手枪嘛”……那终究成为城市沟渠的浮花浪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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