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校三十年纪念,几位热心同学开始张罗聚会。他们设立了8111微博群,设法打捞沉没于茫茫人海的同学。唱过“芳草碧连天”后,时常见的不过十几个,外地有人进京,便凑成一桌。唤几声绰号,骂几句娘,留下电话邮箱,半醉或佯醉走人。更多的好像去了外星,音讯全无。
同学就是这样。你会突然从某人嘴里听到某君的消息,比方,如胶似漆的一对儿,马拉松式吵闹后离婚了,唏嘘一番,心里不免泛一丝酸味,当年似乎还暗恋过那个黑黝黝的美人儿,某君你摘了花魁,为何就不对佳人负责一生呢?你只用如花似玉那一截,残花败柳付与谁?再比如,念旧情的打电话给某君,对方只幽幽吐出一句“我还好。谢谢关心”便挂了。饭桌上讲起来,大家都明白此中的玄机:自己混得不好,无脸见昔日同窗。不会混,说明还本分,在一个不义的时代,混得好反倒让人害怕了。比如,一位官气十足的同学,眉宇间霸气外溢,投手举足都带范儿,级别在身,身不由己。跟他吃饭,你会觉得首长来了,气氛便有点异样,大家把话题往正经上面靠靠,等他先离席了——他一定是先走的,“我还有公务,抱歉啊!你们继续”——再放开调笑。因为此君的存在,你会感知传说中的官场生活的存在,真的有一批人活在那个世界里乐不思蜀。“我能!”“我为什么能?”“某某某为什么能?”如今正成为时髦句型,盛放做成“中国梦”的那些个迷人的笑靥。
闲云野鹤多,细细琢磨,是因为缺乏领导核心。擅长做憨厚状的班长低调做人,从不发挥作用,后独自离开祖国。另一副班长,埋头于输赢都不小的麻将战,早年被辅导员强行拉升起来的优越感,被岁月磨损殆尽,或许因爬不到权力高层,竟然滋生了很过分的自卑感,他安于一隅,不愿与人来往。至于那位长脑袋的团支书,大学时就很独立,钻进蚌壳里悠然自得,毕业后滚爬摸打,悠然自得。以此故,班里聚会,降格为各寝室的小集团活动,由几个感情饱满的同学穿针引线,做成松散的局。81人的集体,沦落为小股游击队,怎能不叫人感叹?但这就是班情,奈何不得啊。
其实,大家隐约还在班干部的权力笼罩下。确认民间领导核心,其实颇为不易。我记得,每天早晨,威风凛凛的班长会使劲敲开寝室门,拉着脸高声吆喝:起床了!跑步去!快!那语调盘桓在我这么多年的梦里,挥之不去。
同学在一起无非是这样。导师去了,微博一条条发上去哀悼一番,再翻出毕业纪念簿上的题词,怀念片刻。某同学去了,唏嘘一片,然后呜咽几声。某某高升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祝贺几句。但当有人炫耀自己的职位时,便有讥讽伺候:你太有才了!往往弄得人家恼火。不那么自信的人才会晒身家,以图让人刮目相看。只可惜,同学之间最怕显摆,用世俗之犁划出一道马里亚纳深沟。
搜寻隐身人殊为不易,往往听一句话,便去人肉搜索,弄出一张照片或视频,上网供大家辨认,有点像了,电话打过去,忐忑问了,确认了,始有破案后的狂喜。
二十多年无消息,一朝得见,会有话说吗?我担心,“老同学”这个词,恐怕只剩下了一具残骸。我参加过一次高中同学聚会,肚腩,赘肉,霜打过的脸,有人喝酒前,先掏出针管注射胰岛素,长长的针管插在瓠肥的肚子上,委实悲壮。女同学就不用说了,腰身、脸庞,仿佛换了道具似的,令人不忍端详。几个段子后冷场,只好用酒填充空白。好像一堆熟悉的陌生人,干巴巴坐在一起。
夜深,掘路机仍在发力,比《不曾苟且》一书里的46位作者还有劲道。看着热心人打捞沉在人海里的老同学,浮想联翩。这样拽出来的还是我们想见的那个人么?想想也是,毕业就是离开学校大门那个放射原点,各自奔向远方。老去,渐行渐远。合影,就是告别。珍惜身边人,即使敌人也有缘分在。不通音讯的同窗,在多年前的校园里只是陌路而已。各自珍重罢。
又一想,坐在一起,没有了性别,没有了争执和较劲,一起深情地追忆似水年华,这场青春的祭奠多么庄重。为了告别的聚会,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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