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蔡天凤案”已经发展成了一部实时更新的都市恐怖传说。不管你有没有点开文章,不断滚动的新闻标题已经向你“剧透”了一切。大量有关凶杀案的细节被凝练在了这些“奇观化”的标题里,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你的眼前。这些“细节”以极快的速度在媒体同行中不断易手,然后几经加工、渲染,最后变成文学化、戏谑化的表达,制造一波又一波的惊奇和恐惧。除了充满猎奇的、事无巨细的凶案描述,媒体对受害者隐私的无限曝光,也同样令人感到不适。你也许还没完全了解凶杀案的前因后果,就已经在无形中掌握了她私生活的所有细节。
在这起针对女性的极端暴力案件中,很多华文媒体都以极大的“热情”参与了报道和跟踪,网上更有不知其数的自媒体和网友围观讨论;明明是受害者的蔡天凤,成了一个被全方位“凝视”的对象——
无论是她生前的财富、名望、外貌,还是她死前遭遇的暴力和死后被肢解的身体,无一例外地都沦为了被反复观看、想象甚至意淫的话题。而其背后的施害者,以及更值得反思的暴力和性别文化,却被搁置一旁。
我们不得不问,互联网上那些狗仔式的围观,折射了什么样的文化心理?“香港离奇命案”,让我们记住了什么,又忽略了什么?
2月27日下午,香港的论坛社区“连登”(又名LIHKG论坛)推送了多条蔡天凤案的最新进展:“蔡天凤可能不是富家女”“蔡天凤财富史”“蔡天凤母亲照片”……仅仅三天内,蔡天凤的私人生活就已经被网友扒了个底朝天。与此同时,关于凶杀案的细节报道进入了走火入魔的阶段。戏谑的口吻愈演愈烈,也不断消解着性别暴力的严肃性。以至于很快,就有媒体趁机拿出十几年前的凶杀案炒作,堂而皇之地放在了娱乐版。受害者的生与死,都没有逃过媒体和舆论的“狂热消费”。从报道之初,围绕蔡天凤的几个身份就持续地出现在标题里——名媛、模特、时尚icon。这些标签,是父权社会里最受人“觊觎”的欲望对象,它们意味着年轻、貌美、财富,也因此,可以引爆无数的话题和流量。但这些身份标签也是危险的,它们会被反复凝视、玩味;甚至,在一些人的刻板印象中,它们含义暧昧,暗示着“对男性权力的依附”,“通过不恰当的手段获取财富”。不出所料,报道一出,就有网友开始点评蔡天凤的外貌、身高,“酸”她没有资格成为一个模特,嘲讽她“流水线上的整容脸”;有人开始八卦她的婚恋史,起底“可能不属于她”的巨额财富,并质疑她真实的家庭背景。蔡天凤的模特同行也受到了媒体的“围猎”。一位香港模特因在活动上表示了“看新闻受到惊吓”,最后被媒体在报道中截取、拼贴了关键词“××被吓:大家都是模特”。一个暗含的信息是:模特这个职业可能将她置于危险之中。于是,“模特”“名媛”这些本来与“暴力谋杀”无关的身份信息,微妙地承担了案件某种“不可说的原因”。传播学的研究表明,在犯罪报道中,女性受害者的“性元素”常常会被放大、加强。尤其是对于年轻的女性受害者,她们的身体、隐私会沦为一个“展示场”,供人窥探、想象。相比之下,媒体对此类案件的申诉情况、法律处理、审判结果的讨论则明显要更少。与“名媛”“模特”等标签共同“流传”的,还有受害者的照片。一些媒体毫无节制地将蔡天凤的照片插入文章里,让受害者沦为被凝视的客体。此外,在蔡天凤案中,媒体把受害者放在了绝对意义上的“被动”地位。标题是新闻之眼,标题里的关键词、措辞结构也会无形中左右读者对事件的理解。可以发现,在围绕此案的标题里,伴着“名媛”等身份信息一同出现的,是极为残忍的暴力元素和被动句式,比如带有戏谑成分的“遭煲汤”。受害者的身份被无限凸显、强化,而施害者却被虚化、隐身。在正文的报道里,我们也几乎看不到蔡天凤的主体性。我们能看到的,是她18岁结婚、19岁生子、22岁再婚,但这些都是女性作为传统“家庭角色”的基本信息。而从18岁到28岁之间漫长的10年里,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在叙事中,蔡天凤被刻画成了一个天真、无害、脆弱的女性。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白富美”,对家庭有着绝对的奉献精神。乍一看,这些品质是对一个女性的褒奖和夸赞,但当我们浏览评论区就会发现,这种叙事常常会导致一种“错误归因”,不少网友都发出了“因为太单纯,所以丢了性命”的感叹。为了制造“清纯”与“凶险”的反差,有媒体把蔡天凤比着剪刀手的照片P进了“血迹斑斑”的案发现场照中,然后通过调色,制造出恐怖片海报般的效果。在这一系列的操作中,一种“男强女弱”的传统性别秩序再次被构建起来,女性的“软弱”成为舆论的焦点;而那些经过渲染、强化的凶杀细节,不仅强调了针对女性暴力犯罪的恐怖,还强化了女性读者的恐惧。不知不觉中,媒体与舆论场共谋,完成了对父权意识形态的重述和再生产。除了受香港、台湾地区小报文化的影响,香港曾经的“奇案文化”也左右着大家对这个故事的叙事。上世纪80年代末,一批改编自真实故事的奇案犯罪电影出现在香港的大银幕上。其中,就包括让人不寒而栗的“香港十大奇案”——Hello Kitty藏尸案、八仙饭店灭门案、雨夜屠夫、康怡花园烹尸等。1988年,香港电影开始实行分级制度,于是,“血浆”与“情色”可以公然成为三级奇案电影的卖点。上世纪90年代初期,《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羔羊医生》等奇案电影都对奇观化的犯罪行为、性暴力戏份做了大肆的描写。拿《羔羊医生》为例,影片改编自“十大奇案”之一的雨夜屠夫案,凶手林过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曾数次将年轻的女性杀害、肢解。但在影片中,极端的性犯罪演变成了“情色噱头”,镜头聚焦在受害女性年轻的肉体、性器官之上,记录她们的脆弱、无力,为观众提供一种变态隐秘的“窥伺”快感。香港学者梁伟怡在分析三级奇案电影中的意识形态时指出,这些影片中,女性受害者无一例外地都被塑造成了凶手的“性客体”。无论在女性受害前,还是受害后,镜头常常会在她们的身体上“依依不舍”地停留,提供大量有关性细节的身体展示。她们的身体是被残害的对象,也是被凝视的对象。这也是观影中“快感机制”的来源之一——把被观看的对象变为欲望的对象,让观看对象从属于自己窥视的目光。梁伟怡还强调,奇案电影中的女性往往缺乏意志,她们的身体是“不能反抗的身体”,只能在挣扎中等待侵犯;相比之下,奇案电影中的男性受害者则会做出主动的抗争。通过构建这样的“两性身体”的话语,奇案影视文化完成了对女性观众的“规训”和“告诫”——男性从头到尾都是拥有“绝对权力”的一方,并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强化女性被支配、被侵犯的恐惧。这样的犯罪叙事,也影响了媒体对此类犯罪事件的报道。在蔡天凤案中,受害者蔡天凤承受极端暴力的身体同样被一些媒体拿来大做文章。这些奇情的渲染,远超公众“知情权”的需要,而是要为大众提供残虐与情色的联想。如果说,奇案电影呈现的是一种极端的“性暴力”文化,那么,深藏于大众向犯罪片以及日常情色制品中的,则是一种更隐秘的针对女性的暴力快感机制。女性主义学者 Diana E. H. Russell和Jane Caputi在论文《杀戮女性:基于性别的恐怖主义》中提到,女性常常以“猎物”的身份出现在大众文化里。在以情色和暴力作为感官刺激的影视作品里,“物化、侮辱、损害女性,会让某些男性更容易对强奸和对女性施暴产生快感”。在摇滚歌曲、主流的犯罪片里,“暴力侵犯女性”的玩笑也比比皆是。一个让人欣慰的进步是,进入21世纪,曾经以“猎奇”作为噱头的香港奇案电影正在逐步衰落,取而代之的,是更有社会批判和反思的“新奇案电影”——从《踏血寻梅》到《正义回廊》,都对底层人物和边缘群体提供了更多的理解和关怀,也提供了对司法程序的冷峻思考。在“蔡天凤案”沦为舆论场焦点的当下,媒体尤其应该提供更有人性关怀的报道,社交网络作为传播平台也具有同样的责任。用围观、八卦口吻去“乐此不疲”地讲述一起极端的性别暴力案件,已经在下意识中与施害者的目的不谋而合,对受害者及其家人造成大范围的二次伤害。随着更多案情的披露,或许还有更残酷的细节和更复杂的背景,但无论是媒体还是网民都应该记得:蔡天凤是受害者,这是又一起针对女性的极端暴力犯罪,它的动机和论罪,它的背后是什么样的社会文化土壤,才是我们应该深思的问题。黄心悦|都市报犯罪报道中女性形象的呈现与话语分析 ——以《京华时报》、《南方都市报》为例作者 | 戈 多
排版 | 鹿子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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