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起”做第十届乌镇戏剧节的主题,是戏剧节主席兼发起人陈向宏的提议。除了商定主题,他还要跟黄磊、孟京辉、赖声川讨论哪里需要创新,并确定总体预算。剧团的邀请则是“艺术家的事情”。
陈向宏感觉,乌镇戏剧节团队的工作开展和沟通“一年比一年轻松”。得益于彼此间不断提高的默契和高度一致的目标,有些事在微信群里就能沟通解决。这样的从容不迫是他个人气质中鲜明的一部分,而20多年前,他干事业的冲劲更值得瞩目。
2000年上半年的一天,陈向宏只身来到中国作家协会门前,报出自己乌镇镇党委书记的身份。门卫问:“乌镇是什么地方?”“就是第一任文化部部长茅盾的家乡。”凭借这个回答,陈向宏见到了时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的陈建功。
了解到陈向宏想把茅盾文学奖“请回”乌镇的来意,陈建功说这个事挺好,但他没法自作主张,必须等党组上会讨论。结果,党组通过了这个提案,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于同年11月落地乌镇东栅景区。
第二年,一直想为木心做点什么的陈向宏终于征得老人同意,为其故居进行翻新。2006年,木心从美国回到乌镇,被陈向宏等人以及他和团队的工作所打动。木心住了下来,把人生最后的时光留在了乌镇。
闯入戏剧的天地
因为这两件关乎文学家的大事,开始有人喊陈向宏“文化人”,他闻言直呼“抬举”。就第二件事而言,他想方设法联络木心时,老人在国内没有盛名,陈向宏不曾也不能预测未来的发展。
他当年只是觉得木心的晚年有些“可怜”。而且,既然能为一个过去的大家建各种馆,为什么不对一个还在世的大家好好礼待?所以他要把木心“请回来”,这也是乌镇这个小镇的姿态。
在文学领域有所作为后,陈向宏来到戏剧的天地。命运的齿轮大概从他跟黄磊成为朋友时起就开始转动了。在那之后,戏剧闯入了陈向宏的生命,而他也因为乌镇戏剧节,做了戏剧的“闯入者”。
第一届乌镇戏剧节期间,有记者在陈向宏办公室的大圆桌前问他:“你看过话剧吗?”没多少采访能让陈向宏记很久,但这个“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问题,他记了整整十年。第十届乌镇戏剧节期间,他在同一张圆桌前重申:“我真看过!我跑到国外看过的。”
那是2012年,陈向宏赴英国办事。在伦敦机场下机的廊桥上,他被书报架上的彩色宣传页吸引,拿起一看,那是舞台剧《剧院魅影》的介绍。
他按图索骥去到伦敦西区,不仅看了《剧院魅影》,了解到该剧已经演了80多年,还顶着时差在那边泡了几天,看了好多部戏。随后,他到爱丁堡戏剧节、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进行考察。在阿维尼翁,他摸清了IN单元、OFF单元、嘉年华为何物。
回过头看,陈向宏之所以敢办这个不属于乌镇原生态文化范畴的大型线下活动,不仅是因为他恶补了戏剧和戏剧节的知识,更是因为他相信戏剧可以成为对乌镇理想生活方式的舞台化阐述。
“我觉得乌镇也是一种理想生活方式,大家都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所以戏剧构成了小镇的内容,小镇又会成为戏剧的舞台。”
后来,小小的乌镇办成了大大的戏剧节,陈向宏也成了被海外知名戏剧节邀请的重要嘉宾,有时还会被请到台上讲话。有了同行和观众的认可,他也敢到更多领域去闯荡了,如互联网、当代艺术、时尚,等等。
陈向宏做的许多事都关乎青年。在乌镇戏剧节,他最开心的事情之一是看到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能成为年轻人的主流节日,代表了乌镇戏剧节的生命力,我觉得这种认知、认可为这个地方注入了年轻的发展能量”。
为了给青年人提供机会和支持,乌镇戏剧节将“青年竞演”作为重点单元。第一届时,报名作品共80份;2019年的第七届有538份;今年的573份则是十届之最。青年与乌镇戏剧节的双向促进,从这组数据上可见一斑。
青年竞演的观看名额采取免费预约制,为了让更多人看到,组委会还在举办地蚌湾剧场外立了个大屏幕进行现场直播,并发放一定的入场名额给现场排队的观众。
今年的青年竞演决赛可谓盛况空前。演出当天,十几名年轻观众从凌晨1点多就开始排队。临近开场,剧场周围热闹非凡,客流量甚至在知名海外剧团的演出和明星剧目之上。
即便如此,乌镇戏剧节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秩序。陈向宏总结的经验是,做景区不能只图大,办戏剧节不能只盯着艺术家,有背后强大的超能量的服务体系作支撑,才能做到“小而美,小而精,小而给大家留下一个还想再来的印象”。
戏剧节离不开生活,主办方希望能够以乌镇戏剧节为背景,诠释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图/由被访者提供)
长期主义之下的软实力与细节
陈向宏奉行长期主义,尤其在软实力和细节层面。
游客遇到的那些和善的店家、贴心的酒店服务员、高效的游览车司机和会讲故事的船工,都接受过很多培训。此外,乌镇戏剧节还建立了质量改进体系。为了说明其运作方式,陈向宏举了两个例子。
其一,陈向宏主持乌镇景区管理班子每周召开例会,由全体中层干部汇报一周的工作,讨论存在的问题。这个制度保持了20多年。
其二,质监部门每周汇总4000多名员工收集的800—1000条游客意见,按环境、制度、服务态度、管理等分类后,由各对口部门认领回去进行整改,陈向宏和管理班子也会表明自己的态度,“有些错误是可以原谅的,有些是没法原谅的,那就要动帽子、动票子了”。
陈向宏很骄傲,乌镇的员工不仅认真,还都特别善良、可爱。他也经常跟大家讲:“每个人的服务技能有高有低,但是只要你内心善良、真诚,把游客当自家人,对方一定感受得到。”
在乌镇行走时,陈向宏总是细致地观察着,如果发现比较严重、紧迫的问题,他会第一时间“敲打”管理层:“为什么我看到了,你们没看到呢?”
如果问题不太大,陈向宏会尽量少批评下属,跟人打交道时,也总是笑眯眯的。有这样一位老板——他的驾驶员会随手捡起桥尾的废纸,看到垃圾桶再扔;即使挂职“外援”也对这个团队生出归属感,甚至自发加班“卷”自己……
当然,乌镇和乌镇戏剧节都不完美。陈向宏表达了解决“黄牛”问题的恳切,除此之外,其他问题也有,但他不想让家丑外扬,笑称对外只说积极的话,“总体来说,我觉得往年的一些弊端都在逐步改善,氛围一届比一届好,强是强在每个角落”。
本届戏剧节开票日,共有324840人线上购票,较去年的260195人增长了24.8%以上;临近戏剧节开幕,乌镇西栅的客流量肉眼可见地激增,办节的11天里更是人潮汹涌。
然而,就算是报道戏剧节的媒体问起数据,陈向宏回答的也是乌镇景区的整体表现,因为他从来不把戏剧节跟经营画等号。在他眼里,戏剧节不是用数据或钱衡量的,而是有温度的生命体。
陈向宏在网友的帖子和留言中看到,“有些人在乌镇戏剧节认识并谈了恋爱,有些人甚至把乌镇戏剧节作为一个人生对标的东西,说‘第几届时我是大学毕业来的,我以后每年来,我现在在做什么’”。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能办一个被当成人生对标的线下活动,陈向宏觉得“挺好,很温暖”。这些反馈也证明,乌镇戏剧节不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且离他们想办一个观众、游客友好型戏剧节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临近戏剧节开幕,乌镇西栅的客流量肉眼可见地激增,办节的11天里更是人潮汹涌。(图/由被访者提供)
从不曾忘记自己要坚持什么
除青年竞演观赛门槛低之外,内容丰富的古镇嘉年华和戏剧集市,也为观众和游客提供了很多参与和体验戏剧节的机会。
在今年的嘉年华中,陈向宏既看到了自己向来喜欢的非遗手艺人的技艺,也看到了比以往更多的水上表演,这令他眼前一亮。戏剧集市则给他留下了氛围越来越好、差异度越来越高的印象,“不光是商品的售卖,还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传达”。
戏剧节离不开生活,这是当年的海外考察给陈向宏的启发。在以乌镇戏剧节为背景,诠释对美好生活的理解的过程中,艰难有时,挑战有时,他和伙伴们互相激励,从不曾忘记自己要坚持什么。
比如坚持正能量及正确的导向。包括陈向宏在内,发起人团队首先从决策层面强调积极向上的正能量,不用颓废、放肆的东西博眼球,坚持为青年的成长助力。
“跟话剧艺术一样,我们始终坚持传递社会的正能量,传递一种不那么教条的人间美好。”陈向宏觉得,乌镇戏剧节既有温度,又具备艺术的高级感,“它也不仅仅是一个文化节庆,好多人甚至不是来看戏的,他就是为了来感受这种氛围。”
再比如坚持国际化。黄磊、孟京辉、赖声川每年都会花费很多精力,邀请海外剧团和嘉宾。陈向宏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引进有代表性的当代话剧”,来到乌镇戏剧节的很多海外剧目都是国内首演。
国际元素的加入,使乌镇戏剧节成为中外文化、生活方式交流的桥梁。即使语言不通,观众和游客也能通过观看演出、在街头偶遇剧团,感受到世界不同角落的艺术文化和人情味,外国朋友们也从中增进了对中国的了解。
像82岁高龄的美国戏剧巨匠罗伯特·威尔逊,乌镇的年轻观众让他非常感慨,因为在西方,戏剧观众多为中老年人;还有巴西仓库剧团的鼓手,他原本留了一周时间游玩,但戏剧节闭幕后觉得根本不够,打算改签机票。
在乌镇戏剧节期间,巴西仓库剧团演绎了《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图/由被访者提供)
另一个坚持是传递善意。乌镇景区和乌镇戏剧节受到的吐槽相对较少,在严密组织和优质服务的加持下,其充分释放了乌镇旅游传统的善意文化。
正所谓“十年一大成”,陈向宏觉得,乌镇戏剧节用十年时间找到了自己的成长轨道,而他和伙伴们也用这些时间做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接下去就是怎么更多地做到枝繁叶茂”。
乌镇戏剧节会在多元化方面率先发力。陈向宏认为,多元和包容代表自信,乌镇戏剧节不能局限于某种风格、某个类型,不能被贴上某个标签,那将意味着戏剧节生命力的停止。
“你怎么做成一个真正国际化的、经得起时代检验的戏剧节?我觉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他说,接下来10年对乌镇戏剧节至关重要,“我们要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无论何时何地,陈向宏和黄磊他们都保持着发现问题的警觉性。讨论起戏剧节的未来,大家的措辞总是很直接,气氛时常变得激烈。在创新、更加拥抱青年、活动多样化等方面,他们相信“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变化”。
下一个发展阶段,戏剧节在呈现形式上肯定还会有超前的尝试,但整体发展步调会以稳健为主,逐步优化各方面的机制。
“怎么跟商业和品牌有机结合、互动,也是我们未来十年要考虑的。乌镇戏剧节不排除商业,但前十年某种程度上是拒绝的,我觉得未来要发展就要更好地融合。”但要避免商业气息过浓,这就需要乌镇戏剧节团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戏剧节能否常态化、如何跟当地生活有更多的联动,也是人们十分关注的。陈向宏说,人力能否跟上,以及有没有丰富的内容进行支撑,都是决定性的因素,“但是我们会找到一种平衡的形式,而且我们已经付诸实践了,2024年你可以看得到”。
实际上,乌镇戏剧节和乌镇旅游对当地发展的促进作用,已经有了很多具象展现。
人文层面,剧场一个个地建起来,当地百姓再也不会把话剧和越剧混为一谈,2016年“乌青剧社”成立,桐乡本土的当代戏剧被带动发展;商业层面,景区内餐饮、住宿的定价都很公道,服务质量有目共睹;产业层面,精英人才慕名而来,乌镇镇区设立了超级计算机中心、生物技术公司等创新型企业……
陈向宏由衷认为,这一切赋予乌镇“一种可触及、可留存的美好,一种可以鼓舞我们的美好”,进而构成“小镇的力量”。所以他真的不希望乌镇只是一个旅游小镇,“它是文化小镇,也是一个产业小镇,应该有n多的标签”。
“内心要永远年轻”
聊起事业,陈向宏的激情和条理令很多人望尘莫及。同时,他也很清醒,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跟时间赛跑的阶段。他希望自己“内心要永远年轻”,因为年龄大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跟不上年轻人。
所以陈向宏保持着对现实的敏锐洞察,以及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和速度。他经常上网,善用社交软件,掌握的流行趋势有时比年轻员工还超前。
坚持旅行是保持内心年轻的另一秘诀。他在濮院时尚古镇的办公室里挂了一幅世界地图,每到一处就会在上面扎一面小红旗。温暖、不做作的地方是他的偏爱,如果有大海、美食和美酒就更好了。所以,在去过的那么多国家和地区里,他最喜欢巴厘岛和西西里岛。
在海宁盐官,陈向宏和团队为新项目“音乐小镇”忙了6年多,希望将来其能跟乌镇戏剧节成为姐妹花。不久之后,他打算去美国那几个办音乐节的小镇考察一番。
搞不好,音乐小镇走上正轨也得花费10年,陈向宏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头疼:“我现在画图画到晚上就老花了,画不下去了,而且容易失眠。这脑子启动慢了,刹车也慢了,有点滞后了。画得久了以后,睡觉也是满脑子图纸在折腾。”
说这话的时候,圆桌上、书架上、墙角边的一堆堆图纸,仿佛都在冲陈向宏微笑。科技日新月异,可它们的主人就是不愿用电脑代替纸笔,因为他坚信,中国的民间建筑只适合手绘,CAD在细节表达上有所欠缺。而且他也习惯了,手绘更有乐趣。
陈向宏觉得,被模仿是一种危机,也是一种动力。戏剧节可以被模仿,但乌镇戏剧节不能。(图/由被访者提供)
不过这些年来,陈向宏对戏剧节的理解和工作方式,都有了一些改变。
首先,他个人的艺术修养借助戏剧节提高了,“至少知道什么是好看的戏和怎么看戏了”。其次,他更理解艺术家,也更会跟艺术家相处了,“艺术家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有敏感的触角,会表达很多意见,偶尔有一些固执,我觉得这也挺正常”。
每年戏剧节,不只和另外三位发起人,陈向宏还要跟来自世界各地的很多艺术家打交道。一开始,彼此间有种“表面的客气”,而现在,大家沟通时更加真切和默契了。
对于戏剧节的认识也加深了,“我更愿意戏剧节成为乌镇,而不是成为乌镇旅游的一件事情”。在他看来,旅游是对异地的美好生活方式的找寻,以及对诗和远方的追求,而戏剧节可能在远方,也可能在近前,“它永远在你身边”。
具体的工作却往往没有太多诗意和美感,多的是危机和忧虑。再者,国内的戏剧节越办越多,有时发起人和嘉宾都是重合的,一些环节也难免被模仿。
陈向宏觉得,被模仿是一种危机,也是一种动力。戏剧节可以被模仿,但乌镇戏剧节不能。他和伙伴们得把注意点和力量放在独特性上,绝不能让乌镇戏剧节沦为平庸,“100年后,乌镇旅游可以不存在,乌镇戏剧节必须还在”。
此刻,戏剧节带来的梦幻氛围已然飘散,更本真的生活气息充盈着乌镇。陈向宏想到一个不知是否贴切的形容词——干净,“不是指物理性,我觉得是一种追求,还代表着精神上的干净、纯真。也可以叫纯净,比如生活状态的纯净、干净”。
乌镇有1300多年历史,跟许多江南小镇一样,这里也有典型的江南水乡文化、小桥流水的人文景观。在陈向宏看来,乌镇之所以独特,很大程度上源自对其历史风貌的传承,以及深入当地人血脉的江南水乡生活方式。
在跟乌镇有关的一切里,他对文化情有独钟,每当遇到跟桐乡、乌镇有关的文化旧物,他都会留下来作为收藏。从那些桐乡文人的老信札,或乌镇制造的工艺品中,他深深感到,“乌镇历史的丰富性、精神思想的深刻性,远远超过我们精神的想象”。
他希望乌镇永葆生活与文化艺术的纯真,即使乡愁日渐浅薄,也能给他留一个体味这种“很私下的心理感受”的角落——那里没有花里胡哨的仿古装饰,没有粗放无序的环境,只有一份熟悉的宁静和干净,帮有点“社恐”的他完成记忆的认可和复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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