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买房的高晓松通过不漂泊的许巍,告诉在急之国里穷忙的中国人,“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然而,这种话王尔德在1888年就通过一篇童话说明白了——在《忠诚的朋友》里,自私狡诈的“成功人士”磨坊主不止一次地用“忠诚”“友谊”“慷慨”“期待”炖成诱饵,坑蒙拐骗那位勤奋却贫穷的农民汉斯干白活。故事的结局就是,善于画大饼的越闲越富,诗意满满地空手套白狼;耽于喝鸡汤的不仅越忙越穷,还死在了干白活的路上。
认真说来,画大饼与喝鸡汤并不矛盾,矛盾的是,画大饼的总喜欢把鸡汤爱好者的生活割裂开来。苟且与诗意矛盾吗?400年前,哈姆雷特就已提出了这个问题:“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这位决绝叛逆的丹麦王子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他先是苟且地装成了个疯子,然后诗意地进行了骑士式决斗。
苟且与诗意究竟谁更高贵,并不只是哈姆雷特在问——人的分裂性是个普世问题。在西班牙,为了诗意的骑士精神“疯癫”了几百年的堂吉诃德,最好的搭档是最懂得如何苟且的农民桑丘;在法国,《伪君子》中的达尔杜弗一边在台面上不断倡导苟且的至高境界,一边在私底下放开了享受比诗意更惬意的各种享乐方式;在乡下,活在幻想里的爱情臆想狂包法利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能够浇灌诗意的失意婚姻;在德国,选择自杀的少年维特之所以“名扬全球”,是因为歌德写尽了他那与诗意爱情并行的苟且现实。而一辈子活在布拉格的卡夫卡在文字中创造的所有诗意,都来自他对苟且现实的承受、思索与反抗。
400年后的哈姆雷特,变身为银幕上的自问自答者;在《心灵捕手》中,苟且于现实逻辑的天才威尔,是在直面混沌泥泞的过去之后,才获得追求远方与诗意的勇气;在《搏击会》中,苟且的杰克为了完美的家具和无穷无尽的产品目录,成为工作场上蝇营狗苟的幽灵,诗意的泰勒·德顿则用炸药、自毁、搏击与自由去毁灭被现实奴役的一切。终于成为奥斯卡得主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之所以选择成为《24个比利》,或许就是想体验那种杂糅苟且与诗意的终极活法:“一个人格来承受我的痛苦,一个人格来表现我的快乐,一个人格来保护我的身体,一个人格来享受他人的关爱,一个人格来学习逃脱,一个人格来安慰我所受到的一切伤痛……”
不分裂的人也有,马尔库塞写过,书名叫《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认为,当代工业社会是一个新型的极权主义社会,造就它的不再是恐怖和暴力,而是技术的进步。在发达工业社会里,对人的控制可以通过电视、电台、电影、收音机(现在则是智能手机)等传播媒介,无孔不入地侵入人们的闲暇时间,进而占领私人空间。
马尔库塞之所以将工业社会定性为单向度,是因为它成功地压制了这个社会中的反对派和反对意见,压制了人们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从而使这个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
在单向度的思维之中,所谓诗意,是物质性的诗意;所谓远方,是炫耀式的远方。在非黑即白的暴力单向式思维中,苟且与诗意非但无法融合,甚至相互憎恨:苟且将诗意看作装逼,诗意将苟且看作卢瑟(loser)。不论苟且还是诗意,都被当作某种生活标准,放在以物质为纲的评价体系中——没有高晓松的家底,怎么成就不买房的诗意?没有像朴树那样过山车般享受过名利,讲什么“只有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从表面看来,远方与诗意是对苟且的反叛;而从反面来看,只用短短一天就能泛滥社交网络的远方与诗意成了大众的另一种苟且——没有反叛顶多只能算无聊。连所谓反叛都使用统一格式,简直荒诞。
在真正理解生活的诗人这里,诗意并不存在于远方,它就诞生于眼下的苟且。约翰·济慈在拮据的生活、病痛的伤害、不被承认的批判中,漫步于近在眼前的汉普斯泰德荒地,写下被传颂千年的《夜莺颂》;普鲁斯特在长期的病痛囹圄中,任凭思绪沉浸于精致梦幻的回忆之中,用14年时光写就《追忆似水年华》;威廉·福克纳捧着酒瓶徘徊在燥热的美国南方,倾其一生,只为书写那块邮票大小的故乡所经历的《喧哗与骚动》。从他们笔下流淌出的最为深刻的诗意,来自倾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痛苦、追寻与执着。
苟且是一样的苟且,无非是现实而已。诗意是不一样的诗意——诗意如树,在现实中扎根越深,在天空中越能肆意盛开。
苟且与诗意非但不是矛盾,它们甚至是组成现实的必要因素。来自合肥的抄水表工刘涛,利用下班后的时间“扫街”,拍下了城市里巧合、幽默、戏剧、温情的瞬间。来自芝加哥的期货交易员布兰登·斯坦顿,在完全破产的状态下来到纽约,凭着对人与摄影的热情,在每天8小时的步行与拍摄中完成了名扬全球的“人在纽约”项目。而朴树、许巍、汪峰这些构成中国流行鸡汤界“半壁江山”的所谓“音乐诗人”最有诗意的时候,恰恰是他们尚未成名、为了生存苟且之时。
心理学者李松蔚在谈到苟且时,引用了毛姆的一句话:“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我对它的理解大约是说,意义感无处不在,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坍缩。至于坍缩之后的东西是一把剃刀或是别的什么,则没有多么重要。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譬如我们坐地铁,这一过程有赖于我们的目的地,必然也终结于我们的目的地。追求什么,去往何处,并不妨碍意义的流动。不妨是诗,不妨是远方,不妨也可以是眼前的苟且。挣一百块钱的意义,并不会与融资上市,挣一百亿有本质的不同。”
苟且与诗意,不过是现实与梦想的另一种说法。有人说你蝇营狗苟,也有人说你能为理想忍辱负重;有人说你整日做梦,也有人赞你只为实现理想不顾一切;有人说你被现实改变,也有人说你终于接受现实、获得成长。知乎用户朱迪在回答“是眼前的‘苟且’重要还是‘诗和远方’重要”问题时这样写道:“我见过一边听摇滚一边编码手舞足蹈加班到12点的职员,也见过一边抱怨一边等下班的员工,不知道哪个是你口中眼前的‘苟且’。我也见过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吃着猪食被关进购物点还要挨骂的旅游团,也见过对着企业园里的一株桃花画了一下午的不起眼同事,不知道哪个是你口中的‘诗和远方’。”
或许我们该多看看日剧。那些出现在四方屏幕里的既不是总裁也不是明星,而是勤勤恳恳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他们住在狭小的公寓里,在下班途中喝一杯啤酒,跟同样普通平凡的朋友谈谈恋爱、聊聊生活——这些扎根平凡的生活之诗,总藏在击中心灵的不经意间。
或许没有任何人比日本人更关注平凡,所以他们能够设计出世界上最好用的马桶盖、列车上可自动加热的便当、半自动开合并辅以斜角设计的防扬灰垃圾箱,以及最富有人情味的胶囊旅馆——那些看过《入殓师》的人会有同样的感受:如何将苟且过成诗意?彻底地经受、观察并尊重平凡。
不管各式鸡汤怎样将苟且与诗意割裂开,现实是,万里之诗意,始于苟且之足下。在引力波被LIGO工作组发现之后,麻省理工学院校长给全校师生发了这样一封信:“没有基础科学,最好的设想就无法改进,创新只能是‘小打小闹’。”前LIGO的科研人员、清华计算机系高性能计算所的硕士研究生郭翔宇回忆,他在斯坦福的实验室就像一个黑洞,半个篮球场大、十来米深,没有一扇窗户:“没有耐得住寂寞、坐穿冷板凳的基础研究,就不会出令人狂热的大成果。”
如果说为了诗意不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博士在他那充满矛盾的一生中明白了什么,就是苟且与诗意的并行性:“有两个灵魂住在我的胸中,它们总是互相分道扬镳。要每天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够享受自由与生活。”
如何逃离苟且?诗意地过一场平凡生活。彭磊在《生活因你而火热》中这样唱:“我不得不去工作,在大楼的一个角落。格子间的女孩,时间久了也很美。我会和她结婚,带我去小城过年。那些昙花一现的灿烂是爆炸的烟火,那一团耀眼的火焰在燃烧着你和我。那刻骨铭心的恋爱总带给我伤害,那平淡如水的生活,因为你而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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