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阿瑞
编辑 | 陆一鸣
题图 | 微博@江寻千
前段时间,一则打铁花的视频在网上疯传。
在这则全网播放量超过千万的爆款视频里,人们震撼于“铁树银花落,万点星辰开”的浪漫景象,也惊讶于视频里的主人公,竟然是一个看似瘦弱的女孩。
视频中打铁花的场景,有网友评价 “如同看见了一颗遥远超新星的爆炸”。(图/@江寻千)
打铁花的女孩叫江寻千。常看她视频的人知道,她其实是一个美食博主,在既往的作品里,她能徒手掰开菠萝蜜,能把豆腐切成一朵菊花,会画糖画,会制作纸鸢,甚至还到苗寨学过打造苗族银饰。
但也有人觉得,江寻千和李子柒有些相似,在以清新的风格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江寻千也遭遇了和李子柒类似的质疑——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生做着各种手工活,究竟是不是摆拍?
江寻千家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植物。(图/新周刊记者摄)
前几天,我来到江寻千位于广州南沙的住所,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收养的小奶猫在沙发上打盹,而她如数家珍,不停向我介绍各种非遗技艺的细节,说到兴奋处,手上还不断比划当时的情景。
以下是江寻千的自述。
成为江寻千
我是湖南人,在县城长大,从小就喜欢学画画。我妈妈很重视对我的教育,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总是鼓励我做想做的事,后来我要辞职做自由职业,她也很支持。
进入社会之后,我在游戏行业工作了6年。小的游戏公司很容易倒闭,所以我待过好几家公司,什么游戏都做过,做过那种“屠龙宝刀,一刀9999”的网页游戏,在西山居时也参与过换装游戏。
游戏行业普遍工作很忙,下班时从来没见过天亮的样子,但我还是会见缝插针地发展爱好。
我爷爷特别喜欢京剧,我小时候跟在他身边听,也爱上了京剧,但那时还没有学京剧的机会。工作之后,我找到了广州青年京剧社,在那里和票友们一起学了6年京剧。当然,我是业余的,如果想真正从事这个行当,得练童子功。
平时,我不太喜欢吃外卖。无论菜炒得多好吃,盖上盖焖了一会儿再送到,就什么口感都没有了。所以我都尽量自己做饭,即使只放一点盐,都比外卖好吃。
如今,江寻千还会在院子里种茄子。(图/新周刊记者摄)
不过,原画师的工作经常要应对甲方需求,没有时间进行属于自己的创作,容易磨灭对绘画的热情。2019年时,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于是辞职改做原画外包,除了收入不稳定之外,做自由职业者还是挺不错的。
2020年疫情期间,妈妈每天都问我有没有吃饭,我一边做饭一边拍给她看,就这样做起了美食博主。
最开始就我和一个伙伴在做视频,后来账号做起来,就招了摄影师和助理。很多人看我们视频拍得精致,说肯定有个大团队,但我们团队其实只有几个人。
江寻千收养的小奶猫。(图/新周刊记者摄)
最初拍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的视频,也是因为我的个人爱好。长大之后我发现,小时候喜欢的民俗现在逐渐看不到了,我就想再唤起大家的回忆。
我觉得非遗跟人们的距离并不遥远,比如我们喝水的杯子,可能是出自景德镇的陶艺,家里用的老桌子,可能是中国的榫卯工艺。非遗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只是很多人没有留意,或者并不知道这就是非遗。
我拍视频时,也会更关注快要被人遗忘的技艺。很多媒体报道说,一些手艺濒临失传,是因为年轻人不愿意学,但我觉得不是这样。
关注我的大多是年轻人,从我的视频数据就知道,年轻人是非常喜欢传统文化的,只是他们没有机会接触。拍视频并不需要讲很深,但可能就是因为你的一个视频,有很多人会由此产生兴趣,然后自己再去深入了解。
非遗绒花,以天然蚕丝和铜丝为原材料制作而成,电视剧《延禧攻略》中的富察皇后曾用它来做头饰。(图/@江寻千)
我视频里的很多手工活儿还是挺费力气的,有的人会质疑我是不是亲自做的,我也用直拍镜头录制视频证明过。我觉得这种质疑大概也是一种偏见,如果我长得五大三粗,干那些力气活应该更有说服力,但肯定也会有人找得到别的角度挑刺。
能做得来这些,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挺好动的。我小时候就特别爱爬树,长大后比普通女生力气稍微大点,我曾经租过一个在九楼的房子,没有电梯,我就经常拎很多东西爬楼。
以前学京剧时,演刀马旦要穿上靠旗,就是背后的四面旗子,代表千军万马。
为了固定靠旗,戏服里面要穿一件棉袄,而且要勒得特别紧。练半天下来,棉衣经常是湿透的。这么多技艺学下来,非要比较的话,我觉得还是京剧更费体力。
制作龙须酥。(图/@江寻千)
女生不能打铁花?没想过
两年前我看到了打铁花的视频,特别受震撼。铁花是以人的力量击打而瞬间绽放的火花,有一种跟烟花截然不同的美。
那之后,我一直想学打铁花,但是团队的小伙伴都不赞成,因为太危险。他们开玩笑说:“万一你毁容了,我们就得散伙了。”但这两年我总是惦记着,时不时就提一下,他们明白了我的决心,最终还是选择支持。
视频博主“影视飓风"曾与杨建军团队合作拍摄过视频。(图/@影视飓风)
正好通过"影视飓风"的视频了解到杨建军老师,他是河南确山铁花的代表性传承人,铁花表演的柳枝花棚搭建方法一度失传,是他做了大量工作耗时13年才复原出来的。我们也不认识"影视飓风",就私信他们,居然真的加上了杨建军老师儿子的联系方式。
见到杨老师的时候,他说原本以为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我真的来了。
我们先聊了一会儿,他一直在跟我说打铁花有多么危险。他的一个弟子,因为铁花落在眼角膜上,花了四五万元才治好。还有的人不慎让铁水流到鞋子里,从脚背一直烫到脚趾,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他特别担心我会受伤。
杨建军老师劝江寻千慎重。(图/@江寻千)
但我想的是,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要是留了疤,大不了做几次点阵激光嘛。我还是想试试,总觉得我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
杨建军老师其实很愿意教别人打铁花。为了吸引更多人学,以前他还要给人家钱,有的人过来之后不敢打,他还给报销来回车费。
我之后才了解到有其他类型的“打铁花”,技法都不一样,有一些打的甚至不是铁水,确山铁花可能是危险系数最高的一种。我事前也不知道自己是确山铁花的第一个女弟子,是过去以后老师说的。
打铁花,是流传于豫晋地区民间传统的烟火,始于北宋、鼎盛于明清。(图/@江寻千)
视频发布后,很多人比较关注“唯一女弟子”这个身份,但我做事情从来没有想过男孩跟女孩有什么区别。“传男不传女”是老掉牙的规矩,杨老师完全不介意,至于我为什么是第一个,我想可能是因为很多女孩没有想到要去学吧。
杨老师也担心过我力气够不够。他跟我说:“咱们就是从打沙打水开始练习,我看你中了就上,不中了就拉倒。”
当然,我练了一个月,跟师兄们比还是差得很远。他们有的是学了一两年,师父才敢让他们上场。师兄们非常好,一直在教我怎么打才能避免铁水落在身上。
打铁花不是光用力打就行,左手抓着上棒,右手要把下棒击打在上棒装铁水的凹糟的正下方,才能力透铁水,把它打得又高又直。越高越直,形成的铁花就会越散,越不容易伤到人。
练习打沙。(图/@江寻千)
打沙练了将近一个月,师父说可以了,开始让我打水。一打水,水就落了我全身,我说这要是铁水,那我身上还能有一块好地方吗?我问老师:“打铁花的感觉跟打沙比较像,还是跟打水比较像?”他说是打沙的感觉,我就放了那么一点心。
练习打水的目的是感受水落在身上的感觉,必须把水打成水雾,我才可以上场。
铁花有“三打三不打”,“三打”是丰年打、喜庆打、盛世打,“三不打”则是歉年不打、战乱不打、国丧不打。在过去,几十年也打不了一次铁花。现在年年都可以打,但杨老师他们一直苦于缺少合适的场地。
练习一个月后,我们找到一片沙漠,搭建柳枝花棚,准备真正打一场铁花。
柳枝花棚的搭建涵盖了“一元两仪四象五行八卦”,是杨建军查阅古籍、遍访道观还原出来的。(图/@江寻千)
杨建军老师的儿子跟师兄们说:“首先你们要保护好师妹,其次要保护好自己。她是个新手,她打铁花的时候你们离远点。”大哥们都挺有勇气的,我很感谢他们敢跟一个新手一起打铁花。
老师也总结了很多惨痛的教训。鉴于以前受伤的案例,现在表演者会戴护目镜,把裤腰扎紧,穿鞋套,还会戴帽子。帽子是用葫芦瓢做的,谐音福禄,既能保护头部,又有吉祥的寓意。
一场铁花四五十次的击打,不可能每次都完美,1600摄氏度的铁水就算达到了足够的高度,落下来也有两三百摄氏度。只不过铁水滴落在皮肤上,会迅速弹开,不像做饭时溅出的油那样一直粘着你烫。实际上,光膀子是最安全的,如果穿着衣服,铁水弹不开,反而容易受伤更重。
铁水落在皮肤上,会自动弹开。(图/@影视飓风)
毕竟是第一次打铁花,真正要上场的时候我还是挺害怕的,特意查好了最近的医院在哪。开场之前,依照传统要在花棚下面烧香祈福,除了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外,还会求太上老君保佑表演者不要受伤。
我以为打铁花最难的是把握好力度,但其实是克服恐惧。
真正打上铁花的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在有之前练习的肌肉记忆,不至于失败,但前三下都没有打得很好。为了安全,表演者是不可以抬头看的,打完一棒就要赶快躲开,我后来看到最初的几条素材,我的表情都挺扭曲的,哈哈。
之前考虑过请粉丝来现场看我打铁花,由于担心我打不好会伤到他们,所以这场打铁花的观众只有杨建军老师团队和我团队的小伙伴。虽然我自己看不到,但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声在我打得好时更起劲,我就更有劲头了。
打完一棒之后,不能抬头看,要赶快回去接下一棒。(图/@江寻千)
打到快结束,左手已经拿不起来木棒了,我回来休息了一会儿,还是打完了全场。
结束以后,手都是黑的,洗干净后看到铁花烫过的地方是白的,把皮给烫紧了的感觉。透过衣服的烫伤稍微严重些,到现在还有一个小疤。
我确实没有想到打铁花的视频会有这么多人关注。大家跟我当初看到打铁花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吧,因为它的美特别有冲击感,总能让人热泪盈眶。
非遗传承人,不愿收学费
很多人惊讶于我学技能很快,“好像什么都会”。其实,主要是因为我学过画画,选择的大多数技能都和美术或造型有关,就会好上手一些。
江寻千从竹子开始做起的纸鸢。(图/新周刊记者摄)
我发现很多非遗技艺是可以触类旁通的,快的话甚至三四天就能学会。比如通草花、缠花、绒花等,材料不一样,但制作方法有很多相似之处。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能速成的,比如糖画就学了三四个月。
用糖画画跟用笔完全不一样,好比拿着一个大拖把在小田字格上写字。糖水刚滴下来时,有指甲盖那么粗,移动的速度越快、勺子放得越高,线条就会越细。熬糖的温度也需要精准把控,太烫了会流动得很快,太冷了又容易凝固,我失败了好多次。
江寻千家中书架上的各种参考书。(图/新周刊记者摄)
为了保持视频更新的节奏,我可能要用80%的时间来学习这些比较难的技能,再花少量空余时间拍一个美食视频。其实,有些技能的学习成本还挺高的,但我就是喜欢。
一般非遗有书存世的,我都会买来学习,比如龙凤花烛。但很多非遗是没有相关书籍的。
就像通草花的材料——通草纸的制作,也是一项非遗,我们当时找遍了国内厂家,淘宝上卖通草纸的商家也都问过,最后是看到CCTV纪录片有介绍片通草纸的方法,再加上自己琢磨,才片出了通草纸。所以特别感谢CCTV纪录频道,当我在哪儿都查不到资料的时候,那里永远有纪录片,拍得很严谨,完全可以当教程去看。
通草是一种中药,其芯可用于制作通草纸。(图/@江寻千)
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去找非遗传承人拜师学艺。今年年初,我专门去到贵州麻料村学了苗族银饰的制作。一整个银帽,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他们也有分工,现在大部分都用机器做,纯手工的银帽很少了。
比方说小小的一个银片,熟练工手动锤打也要三个小时才能锤得厚薄均匀,况且我一个新手做起来更难,老师说:“节奏和用力要均匀,不然你打100天它上面都还是有坑的。”而如果用机器,只要10分钟,当然,手工的银片更有韧性。
现在淘宝上不到100块钱就可以买一个苗族头饰,如果仔细比较,是完全不一样的。真正的非遗银帽是非常精细的,那种只是用机器压出了类似的形状,而且也不是纯银的。
苗族银饰的图案记录着这个民族的历史。(图/@江寻千)
一个纯正的苗族银帽造价上万元,如果大家只是想拍个照,花几十块钱能买一个,那也很好。商业化是推广非遗的重要因素,能让普罗大众更方便地接触到它们。
不过有一些非遗的成果本身就是奢侈品,没有必要把它弄得廉价,工艺、材料换了,就没办法体现它真正的美。比如中国的云锦制造工艺,它是世界级的非遗,虽然我们买不起,但是可以去博物馆观赏,如今也能在一些换装游戏里看到。
遗憾的是,通草花现在还没有得到太多推广。做一朵实在太费劲了,我做的那几朵,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卖。
还有一些非遗面临失传,传承人甚至愿意免费教。我去拜师的时候,很多老师都拒绝收学费,或者就只收材料的费用。实在不收的,我们在走的时候会给他们包个红包。杨建军老师也没有收我学费,只收了一场打铁花的演出费。
江寻千自己制作的通草花,非常逼真。(图/@江寻千)
我觉得,那些说我像李子柒的人,可能既没看过她的作品,也没看过我的。我们唯一的相似点是中国风,但除此之外,我们有各自不同的风格和表达。
还有些人看了我的视频会说自己也想学某个技能,我的建议是,不要做太多准备,因为那样很容易犹豫不决,下定决心之后,就要赶快去实现。我有一张清单,上面列了一长串接下来想学的非遗,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校对:杨潮
运营:鹿子芮
排版:熊梓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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