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梅,是喜欢梅兰芳的“梅党”们的雅事。在梅兰芳先生生前,文化人和媒体人的品梅,是一种持续的爱好。梅兰芳是一代名伶,但如果他这辈子没有碰上齐如山,也许他的“名”,会跟那个时代众多京剧演员一样,仅仅是中国有幸能看到梅剧的人们享有。但是,齐如山这个出身同文馆,懂外文而且懂京剧的能人,跟他的同好一道,将梅兰芳推向了世界。
梅兰芳访美,是尽人皆知的事,访美引起的轰动,也是至今梨园行乐道的盛事。其实,梅兰芳第一次走出去,去的是日本。前后一共两次,一次是1919年春天,一次是1924年秋天。梅兰芳的两次访日演出,都得到了极大的成功,也让日本有了很多死忠的梅党。
跟日本朋友谈起梅兰芳,缘于一场演出。在日本期间,一位日本朋友嫌我的行程过于单调,特意买了票,请我去看了一场歌舞伎的演出。名字叫“浮世柄比翼稻妻”,据说是江户时代的名篇,看名字,中国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名堂来,其实写的是上层武士家族的争斗和爱情故事。演出长达4个小时,尽管朋友事先把故事译出来,中间还加以讲解,依旧看得我一头雾水。歌舞伎跟京剧最大的不同是,歌舞伎的演员在台上只说不唱,只是后台时有伴唱和音乐。歌舞伎跟中国戏剧舞乐的关系,应该比京剧要早得多,更接近早期的参军戏和踏揺娘。
但是,歌舞伎毕竟跟中国戏剧有些渊源,正是这种渊源,让日本人在欣赏梅剧的时候,有了某种亲和感。梅兰芳访美,美国观众虽然热情,甚至追着梅兰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但老美们看的还是热闹,而且是经过一些精通西方文化的文化人刻意改造过的热闹。日本人,尤其是日本文化人却不是这样。
第一次访日,梅兰芳是跟歌舞伎同台献技的,一场歌舞伎片段,一场梅剧片段,让观众们看得非常过瘾。著名作家像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永井荷风、秋田雨雀、菊池宽、久米正雄等人都来捧场,作文,写诗记事。著名汉学家如内藤湖南、青木正儿、神田喜一郎等也出来写剧评。这些剧评和作品,后来合编为一本《品梅记》,原版收藏在早稻田大学的戏剧博物馆里。这个博物馆还收藏了当年梅兰芳在日本演《霸王别姬》的戏装。不仅如此,日本画家镝木清方现场作画,雕刻家朝仓文夫创作了梅兰芳的半身铜像。日本朋友告诉我,当时,整个日本文化界都为之癫狂,从来没有一个外国演员得到过如此的待遇,梅兰芳是第一个日本人按照中文发音称呼的中国人。
梅兰芳第二次访日是5年后,日本刚发生关东大地震。梅兰芳、尚小云、杨小楼、马连良等人举行义演,将得到的钱都捐给了日本。这种时候,梅兰芳的到来,更是令日本人兴奋,也由此奠定了梅兰芳在日本的地位。电影《梅兰芳》里日本军人对梅兰芳的威逼,多少有点言过其实。其实,就凭梅兰芳在日本的名声,在当时的沦陷区,日本人不大可能对梅兰芳太过分。
抗战期间,梅兰芳蓄须明志,不肯演戏,的确是件值得称道的事情。但到底是否完全基于抗日情绪,我其实有点疑惑。纵观梅兰芳先生的一生,他似乎不像是个具有很明确的政治立场的人。第一次访日演出期间,正好国内爆发“五四”运动,目标就是日本。但梅兰芳先生根本没受到任何影响,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更没有在演出剧目中添加一出抵御外侮的戏,比如《杨门女将》之类。抗议日本人的侵略,也许只是梅兰芳先生这样做的原因之一。战争爆发,经济低迷,捧场的金主们离开,继续唱戏维持不了戏班子的生计,也许也是一个因素。如果真的像电影演的那样,连生命都受到了威胁,梅兰芳大可以离开上海。当年,尽管是战争期间,但沪港两地来往自由,就是去大后方,也没什么问题。
尽管近代中日之间总是伴随着不快和悲剧,但两国的交往过程中,也有一些愉快的亮色。两国文化的交流,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有益的。其中,梅兰芳的访日,就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毕竟,那是中国京剧走出国门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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