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尼克·德罗古尔出生之前,莎士比亚就已经在他的生命中了——他的父亲就是一位诗歌的信仰者。那些韵律、结构、音调对他来说就像魔法。当然,没有人比莎士比亚更会写诗。如果没有人阻止父亲,他就能旁若无人地把整场戏的诗句全都背出来。
未来的莎士比亚环球剧场艺术总监还躺在婴儿床里的时候,父亲就开始举着书在孩子面前来来回回地用法语倾吐那些17世纪的亚历山大体诗歌。待到孩子开始懂得问他“你在说啥”的时候,他就开始抛弃法语,对着吮手指的小朋友朗诵莎士比亚了。他的步子就像抑扬格,他的声音如同最美妙的乐章,能让他的三个孩子躲进柔软的靠垫,闭上眼睛,让心脏跟随着诗文的节奏跳动。
“不论何时,只要我听到莎士比亚的诗句,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父亲比较。当我听到糟糕的、老派的演员以一种浮夸的语调朗诵时,就像让我经受一场懒惰而愚蠢的暴力。当我听到自负的年轻人在电视里咕哝着莎翁语句时,那简直让我心碎。但当我听到一个温暖的、坚定的声音,精准地拿捏着莎士比亚写下的爱与智慧时,我会感觉自己回到了家。”
“对祖父母来说,文化就像每天必须的一杯牛奶,莎士比亚就是每天必须摄取的营养成分。”
不仅双亲是莎翁铁粉,德罗古尔的祖父母也是在莎士比亚戏剧的观众席中相遇的。新婚不久,祖父就经常去参加一些业余的莎剧演出。搬去布里斯托后,他们立刻加入了莎士比亚社团。“在那个年代里,文化就像食盐一样,是生命的必需品——文化意味着工薪阶层的自我攀爬、中产阶级的例行公事。对祖父母来说,文化就像每天必须的一杯牛奶,莎士比亚就是每天必须摄取的营养成分。”
在德罗古尔祖父母的年代里,当老人在用餐、染发或者来一杯的时候,手里总有一本莎士比亚。当祖父说起莎士比亚,他的眼睛发亮、声音打颤。他住在莎士比亚故乡附近,去了莎翁故居无数遍,还经常带着孙子骑自行车去往剧作家曾经学习和居住的地方。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莎士比亚,那个时代也会出现一个同样伟大的诗人,因为这片土地美丽得如此独特。
祖父去世后很久,祖母翻出了他的一本回忆录。从这些简略的日记中一家人才知道,祖父曾经奔赴一战战场,在那里失去了他最亲爱的兄弟。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对这场战争只字不提,就像那首战争之歌:“当他们问/战争究竟有多危险/我们什么也不说/我们什么也不说。”
祖父记录了他所经历的索姆河战役:“在1916年法国的索姆河,我两次见到了我的兄弟。在第二次会面之后,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在战壕里被一枚远程炮弹炸死了。他的名字出现在惠特尼战争纪念馆,成为最负荣誉的一位戴维斯。”当祖父需要词句去描述沉重的、无法用言语述说的悲伤,他就会倚向莎士比亚。在这篇简短日记的结尾,他引用了《凯撒大帝》中马克·安东尼对勃鲁托斯之死所作的悼词:“ 他一生善良,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一个真正高尚的灵魂!’”
英国人的偶像就是莎士比亚,他是民主精神的源泉。
英国人生活的每一层色彩都与莎士比亚有关。他编织了历史,侵入了最为私密的内心世界,为人们展现更为宽广的异域图景。莎士比亚甚至主宰了英语的演变,他发明了词语,创造了被引用至今的名言式词句,写出了无人能及的双关与诗韵,并教会人们如何用语言描绘和表达感情。
如果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人们也许不会意识到莎士比亚已经如此深地嵌入了英国人的灵魂。“对于我母亲和她的双亲来说,在那些被闪电战和爆炸相伴的黑暗岁月里,英国文化是人们能够与纳粹德国战斗下去的主要支柱。对很多人来说,英国文化就等同于莎士比亚。”
在战时,打开电台广播成了人们起床时的必备动作,从中流泻而出的爱国歌曲和演说不断支撑着整个国家的精神——而莎士比亚诗句出现的频率最高:“这一个镶嵌在银色的海水之中的宝石,这被护佑的地方、地球、领土和英格兰”、“现在,所有的英国青年都已陷入火焰”、“时间把我们磨成这个破烂的样子,但是,上帝证明,我们的心是整洁的”、“纵然埋葬在你们的粪堆底下,英勇的战士也会名垂不朽,因为在那里太阳会向他们敬礼,把他们的荣誉引向天堂”……从这些词句之中,人们找到了一种更为坚固的力量,能够更加坚实地支撑他们完成已作出的艰难选择——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位英雄,来说服自己为了信念牺牲最亲爱的儿子。“英国人的偶像就是莎士比亚,他是民主精神的源泉,他尊重他笔下的所有角色,不论是普通的平民还是神圣的国王,他都一次又一次在戏剧中证明了,人们是如何为了同样的精神走到一起来。”
1944年,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亨利五世》在被炮火轰炸的伦敦上映。所有人都涌进影院,重温亨利五世光荣的战前演讲:“今天是克里斯品节日,凡是今日不死能够安然生还的人,以后听人说起这个日子就会倍感骄傲。凡是今天不死能够活到老年的人,每逢这个节日的前夕就会宴请邻人,卷起袖子展露他的疤痕。他会把这一段故事传给他的儿子,从今天直到世界末日,克里斯品节日永远不曾轻易度过而不忆起我们;我们这几个人,我们这幸运的少数人,凡是今天与我一同流血的就是我的弟兄,不管他出身多么低微,打从今日起他就是高贵的绅士;现在在英格兰睡觉的绅士们会以不在此为辱,每逢曾经在圣克里斯品日和我们一同作战的人开口说话,他们就要自惭形秽!”
1940年,德国对伦敦实施了毁灭性的空袭之后,亨利五世的灵魂在丘吉尔的演讲中重生:“虽然欧洲的大部分土地和许多著名的古国,都已经或可能陷入了盖世太保以及所有可憎的纳粹统治机构的魔爪,但我们绝不气馁、绝不言败。在人类战争历史上,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有如此之少的人,为如此之多的人,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在我们身后——聚集着破碎的国家和被奴役的民族——对于所有人来说,野蛮的漫漫长夜将要降临,即使有希望之星出现,这长夜也无法打破,除非我们战而胜之。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绝不投降。我们必须战而胜之。”
在莎士比亚这里,属于青春的爱情、迷惑、忧郁、困苦,都是值得尊重的。
对英国人来说,莎士比亚无处不在,不论是多么奇怪的时间或地点。“他们第一次去看戏,第一次打开电视,第一次走进电影院,第一次广播,第一次参加学校戏剧社,第一次翻开文学课本……总会撞见莎士比亚。”
在德罗古尔的青少年时代,这一家莎翁铁粉住在农场里,经常接待一些旅行到此的歌手和演员。“演员们通常都是晚上来,一待就是好几个礼拜。最常来的两位老绅士是阿尔弗雷德·伯克和弗莱迪·琼斯,他们是彼得·奥图的同辈人。在一个教育贫瘠的年代里,通过对莎剧的理解和演绎,他们让自己到达了不逊色于牛剑毕业生的高度——经年累月的表演与吟诵,让他们更深刻地理解了人性,拥有了更广博的智慧。
当他们来到农场跟德罗古尔一家人聊天,用的总是莎士比亚时代的语言。不管经历了多少年,莎翁的词句如同最原始的细胞,留在了英国人的基因里:“嬉皮士会在嗨高的时候使用它,农民会在忙于耕作时想起它,演员会手持莎翁剧本,沉浸在理解所带来的安宁之中,而我的大家庭就像一场莎士比亚戏剧的主持者。”
莎士比亚绝非仅仅活在语言中。进入学校的德罗古尔发现,女孩们会把自己看作朱丽叶,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爱情投影。男孩们会将自己代入哈姆雷特的躯壳,试图弄清楚生存与毁灭的真实含义。“在莎士比亚这里,属于青春的爱情、迷惑、忧郁、困苦,都是值得尊重的。而对于我,一个并不受欢迎的孩子,一个经常受光头党欺辱的格格不入者来说,是马克·安东尼与裘力斯·凯撒一直支持着我——那些因相互欣赏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那些因超凡理念所遭受的痛苦与荣光,那些虽死犹生的英雄理想,赋予我面对痛苦的勇气。”
16岁,德罗古尔就组建了自己的戏剧公司,带着作品登上爱丁堡戏剧节。进入剑桥大学后,他选择了古典文学专业,开始执导一些学生戏剧作品。毕业半年之后,德罗古尔踏入伦敦的布什剧院,成为一名助理导演。1990年,年仅27岁的他成为布什剧院的艺术总监。1999年,他成为牛津剧场公司的运营者。2005年,他成为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的艺术总监,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
德罗古尔很欣赏一位导演朋友对演员的忠告:“搞清楚自己是谁。研究好你的台词。别挡剧本的道。”他认为,这三句箴言应该印在那些焦虑演员的天花板上:“原因很简单。剧本越好,需要你做的就越少。你做得越多,剧本就被毁得越厉害。演员们应该倾听来自莎士比亚的忠告:‘顺其自然。’”
“当一名演员表演莎剧,跟一名孩童阅读莎士比亚没有什么不同——只需跟随诗韵之美,到达你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它会在你心中建起阶梯,你一步一步攀爬上去,每一步都与后一步紧密相连;当你到达顶端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全新的陌生之处。那里有一个孤独的孩子,一个面对观众的表演者。你拥有了崭新的洞察之力,崭新的情感之国,崭新的决心与毅力。所有那些生命教会我们的玩意儿,好的、坏的,无聊的、有意义的,艰难的、自省的,甜蜜的、愉快的……都早早就被莎士比亚藏进了献给所有人的诗句里。”
2016年4月,多米尼克·德罗古尔将会卸任莎士比亚环球剧场。但他不会离开威尔:“莎士比亚算是我的命中注定。”德罗古尔说:“他塑造了我的一生。”
(部分内容译自多米尼克·德罗古尔自传 《威尔与我:莎士比亚是如何塑造了我的一生》)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