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持续的一个半小时里,张志坚抽了四根烟,每抽一口,他都习惯性地把脸侧到一旁,眼睛眯成一条缝,用嘴抿着烟头往里吸,每口都吸得很深,以至于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皱纹。
这时的张志坚,有种黑帮教父的气质,那是一种隐晦的锋芒—你很难马上把他归为某一类演员,或者某一类人。和高育良一样,张志坚身上罩着一股浓雾,很难看明白。
如果不能出演高育良,张志坚恐怕不会出现在《人民的名义》里,他热爱这个角色,因为他“贪天下”,要的是绝对权力。在张志坚看来,高育良不是贪官,因为他既不贪财也不贪色,但对家国天下恨不得一口独吞的欲念和疯狂,让张志坚兴趣盎然。
在《人民的名义》之前,张志坚曾是《大明王朝1566》里的小阁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里的董建昌、《大清盐商》中的阿克占……只是以往这些角色,从没让他有过今天的热度。“善演者无名”,喜欢他的粉丝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有人说,由于张志坚扮演的角色在气质、性格、神态,甚至容貌上的巨大差异,使得他本人彻底隐匿在了角色背后。
“自我”被削弱、被剥夺,在很多演员看来是一种失败,可张志坚好像刻意追求这种“失败”。他说自己发自内心地希望不被别人记住。这话听上去冠冕堂皇。但在这个喧哗的时代,也许数十年低调而沉默的演员,才是真正的“野心家”。
他有时会瞬间高育良附体,语速平缓但咄咄逼人,露出广为传颂的“迷之微笑”。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样形容“体验派”表演方式—“通过有意识的心理技术达到天性的下意识的创作”。为了揣摩高育良的处境和心思,张志坚不停问自己:“他要什么?他那么处心积虑、费尽周折,他到底要什么?”
和张志坚聊天,你会发现如果想聊得尽兴,话题最好围绕角色展开,只要涉及他个人,聊天就会慢慢熄火。他有时甚至会瞬间高育良附体,语速变得平缓但咄咄逼人。
张志坚坦言,像高育良这样的人,官场并不少见。但这种人,有时也让凡夫俗子心服口服。他们是真正的“自律者”,可以像苦行僧一样对诱惑说不,对女色视而不见,对金钱无动于衷—这并非出于高尚的内心或道德上的无可挑剔,而是早就明白,那些肤浅漂亮的玩意早晚会毁了自己的前程,或者凭空生出羁绊。拒绝掉那些旁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只不过是给最大的诱惑铺路,也就是权力,任何事情只要挡了它的路,就必须退到一边。
然而,怎么才能得到更大权力?张志坚认为,在荆棘丛生的时候,高育良该如何应对,成了这个角色最难把控也最容易出彩的一点。
在《人民的名义》中,有一个场景堪称经典。在省委常委会上,高育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攻。“作为一个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面对一个空降的第一把手,你能怎么着?暴怒吗?不可能。大家对你群起而攻之,你又是一个学者型高官,能有失风度吗?不可能。李达康曾跟高育良有过过节,你明知道他给你穿小鞋,你能如何?我觉得只能如此了。”
张志坚口中“只能如此”指的就是被广为传颂的“迷之微笑”。这个微笑被做成各式各样的表情包,出现在大大小小的网络平台上,观众喜欢这个表情,因为复杂、罕有且意味深长。
“这个微笑根本不是设计好的,”张志坚说,“在一些规定情境中,高育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微笑。”
生活中他是油滑老到的育良书记的反面。“演技炸裂”的他至今仍是国家三级演员。
有网友评论,高育良的微笑,让观众领略到“城府”二字的真正含义。
张志坚对“城府”这个词很感兴趣,他又用高育良举例:“一个政法委书记想要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靠什么?简单粗暴吗?大家都反对他的大弟子祁同伟,高育良偏偏不能放弃,不仅不能放弃,还要玩命推荐他。这里面还有个潜台词,那就是:‘我放弃他了,今后谁跟我?’一个江湖大佬,底下人犯错了,取还是舍,这就要靠城府,靠运筹帷幄。在官场里为官,没有城府寸步难行。”
张志坚觉得,城府不是一个贬义词。“一个人太单纯,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在单位,面对领导、同事,都需要些城府。至少,你要有心机、有思想、有点子、有方法。”
话虽如此,现实生活中,张志坚恰恰缺乏城府,他形容自己“急性子、爱憎分明、暴脾气、说话直截了当、容易得罪人”。
可以说,张志坚是高育良的反面:高育良穿着毛背心,留着大背头,和老婆过着“亦师亦友”的日子;张志坚则一身肌肉,穿着时髦前卫,爱骑摩托扮酷,永远用小名称呼爱人。高育良油滑老到洞悉官场规则,张志坚却最不守圈子里的规矩。他讨厌宣传,甚至告诉工作室“一篇通稿都不许发”,因为自己宣传自己是“很恶心的事情”。从刚开始当演员起,张志坚就对剧本非常挑剔,烂戏一律不接。在《人民的名义》之前,他的微博粉丝只有1700多,目前过了7万。
5月18日,第22届华鼎奖颁奖典礼盛大举行,李易峰、唐嫣成为当晚最大赢家,分别获得视帝视后,而张志坚也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大奖—“全国观众最喜爱男演员奖”。他在颁奖时说:“对于华鼎奖,我是一个新人。”
但也有一些东西没有变。虽然很多人用“演技炸裂”“冷酷的性感”“拥有复杂的人性魅力”“同时代中国演员难以比肩”来形容张志坚的演技,但目前他仍然是江苏人艺的国家三级演员。曾有消息,《人民的名义》火了之后,他被提拔为南京市话剧院国家一级演员。张志坚对此的回应是,“胡说八道”。
“没有变化,也不可能再有变化。”不善处理人际的他,对于有些事情的态度,是索性由它去。他有时也会反问别人:“国家几级演员和演技有关系吗?”
《人民的名义》中,孙连城是个值得深思的角色,一方面,他的确是懒政典型,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追求,而这种追求让现实世界中的欲望显得索然无味。戏里的旁白是这么说的:“孙连城仕途不顺,心灰意冷,喜欢上天文学之后,方知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算什么,李达康、高育良、沙瑞金,又算什么?不过都是蚂蚁、尘埃罢了。”
一般而言,一个人主动放弃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是因为有一个更有价值的事情给他以强大的内驱力。这个东西不见得是大众眼里的“好”,但一定能在精神上带来某种至高无上的愉悦感,在这点上,没人不贪。所以,大肆鼓吹张志坚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意志坚定,道德上无懈可击,不图名不图利毫无意义,只不过他“贪”的是别的东西。
张志坚要的东西更宏大,更难企及。“我要的是角色,我要的是表演。”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不会拒绝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渴望在角色中体验另一个人的脉搏、热血和悲情,恨不得血型都和角色一样,近视的度数都难分高低,写出的字体都难分真假,经受的苦难都如出一辙。所以,轻易将张志坚定义为一个不随波逐流的行业楷模尤为肤浅。他早已在每个角色身上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一个演员的野心。
他说好演员一定要有童心。只有把内心腾干净,才能容纳各种角色。
形容小鲜肉,张志坚用了一个词—昙花一现。
“小鲜肉也可能转变为好演员甚至艺术家,但如果拿演戏当儿戏,就不太可能了。”张志坚说。
“很多戏要拍三四个月,甚至半年,小鲜肉可能只来20天,为什么只给你20天呢?因为他要赶去另一个剧组,也拍20天,和抢钱差不多。20天,他再怎么敬业,也不可能演好一个角色,来了就是一堆近景,整个剧组都要围着他转,因为要在短时间内把他的戏抢出来,真的是一团糟。比如我们在横店拍戏,要在一个茶社拍,这个茶社只给剧组5天拍摄时间,因为其他剧组都在等着用。但如果小鲜肉只来20天,在茶社里他就要拍两场戏,拍完他的戏之后,剩下的时间就不够再拍其他演员的戏。其他演员怎么办?茶社又要等多久才能再租到?可这就是市场行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让大家愿意请他,而且还花高价来请。投资方很清楚,这个小鲜肉的片酬要一个亿,但他能赚回两个亿,当然可以请。”
有些事情张志坚看不懂。很多年轻演员连作品都没有就开始宣传。“到底在宣传什么?我都不知道他们拍过什么戏,就能让经纪公司弄得火得一塌糊涂。好多人跟我说,谁谁谁可火了,我说‘我没问你火不火,我问你他拍过什么’。”
可现实是,没人在乎小鲜肉演过什么,只要容貌在线,即便被称作面瘫、眼神涣散,也依然被粉丝和资本钟爱。一切皆大欢喜。
在一个严肃的演员看来,这和胡闹差不多。“演员最终拼的是脑子,是思想,那些小鲜肉被市场捧得晕头转向,商演一个接一个,有时间看书吗?”
张志坚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小鲜肉在“如何当个好演员”这件事情上并不较劲。他也不明白,还有一些年轻演员,事业刚起步,却完全不把工夫用在琢磨演技上,而是一头扎进“积攒社会经验”的旋涡,他好言相劝:“别总想着弄这些,有时间去看书、健身,别没戏就窝在房间打牌。”
究竟多少人听进去,谁也不得而知。但好在,被时代潮流裹挟的只是选择被裹挟的人。最终,该下沉的下沉,该上升的上升,一切各得其所。
张志坚觉得演员一定要有童心。“一个人要是满肚子城府,那干干净净的人你怎么演?只有把内心腾干净了,才能容纳各种各样的角色。”
不论在哪个年代,童心都显得稀有,因为它虚无缥缈,几乎无法带来现实利益。
外人很难搞懂,张志坚到底是活得清醒还是糊涂。和潮流格格不入,终归要付出代价,仅仅是“耐得住长久寂寞”这件事,就足以让很多圈内人士得上心病。爆红之后,人们对张志坚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称他是一个“大器晚成”“淡泊名利”“纯粹”的演员……可现实却是,人们一边鼓掌赞叹,一边在名利场里红着眼厮杀,还不时祈祷“大器晚成”这种事千万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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