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中望的小工作室是一个榫卯的大宝库。
他的宝物,包括1988年做的第一件榫卯蜻蜓、最近才用枸骨树枝雕成的蛇形物、旧货市场淘来的一堆旧刨子、小孩玩的木手枪、报纸印刷用的铅字,还有学生做的小型雕塑习作,等等。这些东西绝不刺激视觉,但是随便捞起一件,他都能讲出精彩的典故来。
不管阅读、思考、见客,还是休息,他就坐在屋子正中一把敦实的旧木椅上,椅子边缘写着“美工队”三个字。这把椅子是他的安乐椅、充电桩,也是他造物的连接点。从这里出发,他本身就像一个榫卯,将一种传统文化与当代生活紧紧连接在一起。
他的艺术就是榫卯。
1988年,傅中望找到了榫卯。
他有天去武大参加一个当代建筑研讨会,某建筑师在谈到西方现代建筑和中国建筑的关系时说:立体构成是西方现代概念,但中国的榫卯其实就是立体构成。这句话点醒了傅中望。
“对呀,我这么喜欢木工,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兴冲冲赶回家,马上就做了两件作品:一个是知了,一个是蜻蜓。这两件作品虽然都很具象,但第一次,他用上了榫卯结构。做了这两个形象之后,傅中望高兴得不得了,感觉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法。
傅中望小时候生活在汉口,隔壁有个老木工,手艺特别好,尤其是工具做得特别好。“只要放了学,我就围着他。他拿东西我就帮他拿,像当助手一样。时间久了他觉得这小孩还很听话,教了我很多东西。”
傅中望动手能力强,家里的家具都是他打的,他当过学校木工组组长,还给生产队修过农具。“文革”时备战备荒,家家户户纺线却没有纺线机,他索性造了十几台,分给邻居的女孩们用。
上世纪80年代,具象雕塑是绝对主流,绝不会有人想到用榫卯做雕塑。而他喜欢的西方现代雕塑简洁、明确、有个性的特点,榫卯结构也都能做到。
榫卯意外又笃定地楔进了他的生命。从此,他的艺术就是榫卯。
和榫卯盟誓之后,傅中望决定先把榫卯的价值和意义了解透。一看文本,他把《天工开物》《营造法式》等中国古代关于榫卯结构的典籍翻了个遍。二看建筑,看中国古建的深层内部结构是怎样构成整体的。“故宫我跑得很多,去看天、看地、看结构,不看表面装饰。”三看家具,“明式家具是中国榫卯结构的一个极致。在欧洲很多工艺美术学院,学设计的必须要了解明式家具的技术、造型和文化背景”。四看工具,因为没有榫卯结构就没有农业生产工具,人就使不上力、做不好活。
1989年,他宅在家里画了很多草图,同时找了几个木匠帮手,做了一大批榫卯作品。
批评家鲁虹当时在武汉《长江文艺》当美术编辑,他说:“你这个东西我从没见过,所以一定要在我们杂志发表。”同一年,傅中望的榫卯作品参加了第七届全国美展,是展览上唯一一件比较抽象的东西。很多评委都说这玩意儿怎么能参展。但北京雕塑界的老先生们看了觉得很好,还给了他一个铜奖。
这之后,傅中望的榫卯系列先后在《江苏画刊》《中国美术报》《美术》杂志等艺术界的重要媒体上发表,在国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他们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被你做了呢?其实我就是从自身的文化背景出发来做作品的。”
1989年这批榫卯作品延续了挺长时间,但之后也经历了更长时间的停顿。“后来我提出异质同构的概念,才又把它打开了。当我把金属、石头等现代材料引入,一下觉得这个天地太大了。”
用现代思维看待传统资源。
傅中望在本土雕塑和文化中受益良多。“我在湖北省博物馆干了将近10年,编钟、木雕、漆器,这些东西我长期都在复制。编钟全是榫卯结构的,挂钟的横梁全是由铜和木头穿插制成。可以说编钟就是中国一个很好的大装置,把所有东西都集合在上面了。”
傅中望着迷于这些东西,但他是用现代思维方式和观念来看待传统资源的,并重新加以改造和利用。如果陷在复制的逻辑里,就永远走不出来,就陷进去了。
1994年,傅中望创作了《世纪末人文图景》,把大榫卯摆得满地都是,这是他第一件当代意义上的榫卯作品。这件作品参加了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画廊举办的五人雕塑展“雕塑1994”。这个展览,是中国雕塑进入当代视觉的一个重要标志。
“巨粗的木头,我一段段把它锯下来。当时木匠觉得我这个行为很奇怪,一直问我这么好的木材为什么要锯断。”直到今天,给傅中望干活的木匠还是觉得他很奇怪——给别人做的东西都能用,给傅老师做的东西都不能用。但这样的东西能成为作品,还能在国内外展览,他觉得不可思议。
榫卯不再是工匠的手艺,它变成了艺术家的思想。
傅中望一直坚持着雕塑家的趣味,使用硬质材料,就是能够放得久的那种。“物质的东西一定要能经得起时间和外力的考验,我不会去做一些瞬间就完的东西。材料要结实、耐久,这可能是我长期从事雕塑创作的习惯,和画家、观念艺术家做雕塑都不一样。”
傅中望常用的材料分两种:一种是自然材料,还有一种是现成品,它是有特定文化指向的。不管是什么材料,都通过榫卯概念和这个时代、和现实找到了一种关系。“思路完全打开以后,有些作品你可能都看不出其中的榫卯结构关系。”
榫卯是关系。
傅中望榫卯艺术的又一次突破性进展发生在2015年。
那年四月,他在北京798展出新作《大木作》,满墙满地的长短榫、楔钉榫、燕尾榫、抱肩榫、粽角榫、夹头榫……在中国建筑轴线意识的主导下,整齐排列,形成了一个场。这些榫卯大家都很熟悉,这种呈现方式大家又很陌生。它们之间好像都有接起来的可能,但傅中望偏偏一个也不让它们接。“不接,就是不想让它们媾和到一起,而是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可能性。”
数百件榫卯,都是傅中望亲手排列摆放的。哪些横向,哪些纵向,哪些立起来,哪些放倒,艺术家在现场亲手控制变得尤为重要,因为摆放的核心是对关系的衡量和处理。
开幕那天来了很多人,傅中望做了几十年的艺术家、十几年的馆长,结下的各种关系济济一堂。在《大木作》里,大家插空站着、聊着、拍着,人和物形成了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是一个榫卯。个体之间有关系又没关系,整个场域中形成了一种很模糊的东西。这模糊的可能性,正是很多人喜欢《大木作》这件作品的原因。
“榫卯结构存在了几千年,河姆渡时期就有了,发展到明清时代,各式各样都很多,应用非常广泛。但以前人们只是把它当作一种技术手段,没有把它作为艺术语言。我的工作就是要把它转换出来,把技术性的东西转换成精神符号,转换成一种能够表达意识的语言。”
艺术创作要求傅中望不断去寻找和当代的关联性,不断找到新的表达。在与榫卯29年的相处中,因为担心自我重复,他也曾几度陷入沉默,好在最终都成功地驯服了榫卯。
“很长时间我都不敢相信,学了那么久雕塑,怎么就回去做榫卯了。可能确实是天生对这个有兴趣。这么多年做下来,我的作品也在不断变化,但始终和凹凸有关系。如果仅仅是取榫卯的形式,可能就走向抽象,走向样式了。我一直想在这里面求得一点变化,不在乎多少。”
榫卯来自生活又接入生活。
中国传统建筑中,山西的应县木塔是傅中望最喜欢的。“那个是很牛的东西,是木结构之最。能够筑几层那么大的体量,它的结构非常棒,而且非常好看,特别有张力,特别有力度。”
2015年,傅中望在合美术馆做了手稿展“构物思迹”。有几组创作于1989年的水墨画,就是受应县木塔的影响而画的。“那个画得比较早,鲁虹开玩笑说,这些画当时如果推出来,我可能就成了当代水墨画家了。”
另一个给傅中望很多启发的建筑是湘鄂西的吊脚楼。吊脚楼依山就势而建,属于民间智慧,不像营造法式是宫廷建筑的规范,只有皇帝才能用。还有农业工具、漆器的木胎、汉字的结构,傅中望从这些中都汲取了很多养料。
“表面造型对我来说不重要,内部结构才重要,连接点才重要。说到连接,最早有榫卯的接点,工业革命以后又产生了焊接、铆接,到现在各种接点就太多了,所有的线路、插头都是一种连接、一种榫接。”
几千年来中国人始终没有离开过榫卯的凹凸、阴阳虚实关系。
用榫卯对当代生活表态,就不会仅仅陷入传统的榫卯结构中。傅中望提出异质同构,谈到关系,不让榫卯件连接在一起,都是在将榫卯概念接入当代生活。
傅中望说:“榫卯肯定不是未来建筑和家具的趋向,它的技术已经到顶端了,造型系统也很完善了。我们再用它,只能是作为一个精神和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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