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笔录的木心《文学回忆录》多次提及上海歌唱家李梦熊:
从前我和李梦熊谈卡夫卡,其实都没有读过他,都是骗骗自己。来美国后只听港台文人卡夫卡、卡夫卡,家里还挂着他的像——我心中觉得情况不妙。一个人被挂在嘴上,总是不妙。(P.852)
(垮掉的一代)以我看,其实是大战的后遗症,是人性崩溃的普遍现象。是外向的社会性的流氓行为,内向的自我性的流氓行为的并发症,既破坏社会,又残害自己。主要是文学青年。他们对既成的文明深恶痛绝,新的文明又没有,广义上的没有家教,胡乱反抗。我和李梦熊当时谈过这一代,其实不是“垮”,是“颓废”,是十九世纪的颓废再颓废——当时资讯有限,来美国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早过了。(P.999)
“阿克梅派”,音译,出于希腊文“最高级”,因此也被译成“高峰派”。说起这一派,“文革”前我和李梦熊的许多话题都是阿克梅派——其中成员很多,今天只讲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文革”前我们一夜一夜谈她的作品,来美国后在电视里看见她,她的葬礼,是一身希腊白衣——“普希金是俄国文学的太阳,阿赫玛托娃是俄国文学的月亮。”她是评家,散文家,诗人,一生坎坷。但晚年好。我有句:“人生重晚晴。”她死于1966年,斯大林已经过去了,所以她的葬礼才有这等场面。日丹诺夫(Andrei Zhdanov)曾在大会上骂她“修女加荡妇”,太不像话!斗得她好苦。她非常坚强,沉着,据理力争,活到七十七岁。早期诗《黄昏》、《念珠》,在青年中轰动一时。她的诗非常柔情,真诚。她也聪明,转向古典,研究普希金,译中国的屈原,译李商隐的《无题》诗。四十年代卫国战争,她却写了许多爱国诗,战后有了正面名望,她又退回来,远离当时的重大主题,写自己的生活。(P.1059-1060)
明朝的历史契机,确实存在的。神宗赏识徐光启,又让利玛窦传布西方的宗教和科学,如果延为左右手,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神圣中华帝国的历史,整个要重写。二十年前,我和音乐家李梦熊交游,他就想写《从徐光启到曹雪芹》。我们总在徐家汇一带散步,吃小馆子,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这时中国大概只有这么一个画家,一个歌唱家在感叹曹雪芹没当上宰相,退而写《红楼梦》。结果他没写这篇论文,我也至今没动笔论曹雪芹,不久二人绝交了。友谊有时候像婚姻,由误解而亲近,以了解而分手。(P.435)
木心忆说李梦熊
木心在纽约,有一段时间住在曹立伟家。曹立伟跟木心有过非常密切的接触。他的记忆中,木心时不时地说起李梦熊:
木心与李梦熊的那段来往是“文革”前,二十多年过去,往事的细节,木心记得都很清楚。
“文革”前他有个朋友叫李梦熊,丹青笔记里也提到过的,交往初期,文字往来,李梦熊看了木心书信中的字,琢磨片刻说,你是个宫廷政变老手,每忆及此事,木心都非常得意,快乐得像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时而谈起几十年前的旧交李梦熊,他是很在意李梦熊的。那次在我家,木心一时兴起,流畅地背出了许多李梦熊的诗,四言五言七言都有,我没听懂,但感到好听极了,记得有几句是这样的:“黄河泛浊流,灿若金绣球”,“狂歌过幽燕,所寄已无托”,我觉得浓郁、强,想让木心复述一下以便记下来,木心不高兴再背,说李梦熊早就不写了,他封笔时把自己的手稿都交给了木心,说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木心说:“任何时代都不是艺术的时代,但我还是要写。”
李梦熊当年逐字解析木心的诗句,几下子就说破其中典故、血脉和居心,这是木心津津乐道的,说“我也曾一语道破他的文章啊”,然后叹道:“如果他一直写下来,我第一,他,第二。”
李梦熊说木心《遗狂篇》中的诗句,“有凤东来,翼彼高冈,巧智交作,劳忧若狂。并介已矣,漆园茫茫,呼凤唤麟,同归大荒。”“前面是黑格尔,后面是老庄。”木心则说李梦熊的《敦煌行》“是梵乐希的《荷兰之行》”。
我邻居中有个上海画家叫甚孝安,回上海,偶然在朋友家见过李梦熊,我对木心提了,木心说:“哦,他还活着……”
后来文学课中,又提到李梦熊,但和在家里所谈及的又有所不同了。
木心也提到丹青可以去见见李梦熊,停了会儿说:“李梦熊的脾气是很那个的,有时让人下不了台的啊。”
木心多次以怀念的语气谈及他和李梦熊之间的那段友谊的蜜月期,说有天晚上大雨瓢泼,李梦熊来,进门,脱下雨珠纷纷闪亮洒落的雨衣说,“很波德莱尔啊!”后来再提此事,木心说,“当时李梦熊迟来了,进屋根本不提迟到这回事,无所谓,爽快不拘泥,还以波德莱尔撇开话题,偷换概念,很坏啊。”
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李穿风衣,扣子不系,随风敞开,一手拎着装咖啡的暖水瓶,一手拿着两只杯子,在街上边走边谈,累了坐下,喝咖啡。
初次见面,两人谈了一夜,没尽兴,留下来接着谈,一连谈了三四天,累极,也好像把人谈空了,分开几天再见面,再谈,李梦熊说:“你这两天是不是偷偷读新的书了?”木心承认,李梦熊又说:“是不是读了法兰克福的《文化形态学》啊?”木心只好又承认,然后立刻回击道:“你不是也偷偷读了吗?你不是读了列维·施特劳斯的‘冷社会’、‘热社会’吗?”李梦熊也笑,“中枪倒地”。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纽约唐人街买东西,走在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茫茫人群,我问木心有什么感想,他嗯了一会,微笑道,有点贾宝玉吧,沉思片刻说,其实《红楼梦》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应该是后面,就是书本之外的“贾府命运”,贾宝玉落魄了,流浪街头了,要饭,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疯狂和麻木之间摆动游离,那个时候,才有意思,才深刻。他说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会那么写的。
他和李梦熊谈到这点,当时李梦熊纵恿他写《红楼梦》的后续,木心犹豫不决,到算命先生那里求签,签文的原话木心忘了,意思是:终了一愿,人快累死,木心说那不合算,何必呢,写到死,也是人家的东西啊,我有好多自己的东西要写呢。为了写自己的东西,写出来,木心委曲求生,委曲求全,所以命运就不能不坎坷,不能不遭遇生命的各个阶段的、各种各样的柳暗花明和花明柳暗了。
除了上面那些,陈丹青回忆中,木心和李梦熊的交往还有一些故事:
苏东坡读米元章诗后,说“知足下不竟”,我与李梦熊谈到伯克莱画,他说:“知足下不竟。”
60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语版叶慈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慈,持书去,中夜来电话,说丢了。我说不相信,挂了电话,从此决裂。
少年言志,会言中的。李梦熊言志,说他会潦倒街头,结果说中了。往往坏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说中。
说开去,为什么我厌恶名利?因为不好玩。莫扎特贪玩,写诗,我可以跟他玩玩。不能徒贫贱,也不能苟富贵。富贵,累得很呀。但也不能徒然弄得很穷(李梦熊晚年就是徒贫贱)。
梦熊师的身影行状
60年代木心先生曾与之密切过往而后又冷贤断交之李梦熊,姓名不见经传,行事也无著录。不知为何,陇菲既感陌生,又觉耳熟。
2010年11月初,应邀赴甬参加“东方音乐学国际研讨会”。会下,同人不免说起逸闻轶事。与会同人孙克仁先生突然说起:“是李梦熊老师启发了我,奠定了我日后学术研究的基础。”
又听说李孟雄先生曾经担任兰州艺术学院声乐教授,后来又曾在甘肃歌剧团工作。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他是我曾就读之学校老师,难怪于陌生中又会觉得耳熟。
1958年,“大跃进”时,甘肃合并兰州大学中文系,甘肃师范大学音乐系、美术系,以及几所舞蹈、戏剧中专,组建成立了由常书鸿先生主持之兰州艺术学院。学院成立,因常院长广为延揽,全国各地有志献身西北艺术教育的各类人才,于此济济一堂。
梦熊师,本是上海交响乐团合唱队声乐教练,此时,离开上海,支援西北,调入兰州艺术学院教授声乐。我1960年考入音乐系预科,主修理论、作曲,未曾亲蒙其教,也没有机会跟他私下接触,虽闻其名,而未详其人,甚至回忆不起他的音容笑貌。据当年跟他关系密切的学长武克回忆,梦熊师身材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子,很威武的一条大汉。
此次赴甬,有缘听到孙克仁亲蒙其教的回忆,又询问原兰州艺术学院老师同学,梦熊师的身影行状逐渐清晰显现。
梦熊师是云南白族人。其父曾任滇系军阀唐继尧信使。
唐继尧字蓂赓,汉族,云南会泽人,1883年出生于书香家庭。1904年赴日留学,入东京振武学校第六期。1905年秋加入同盟会。1908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次年回国。1909年返回云南,任讲武堂教官并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爆发后,参加蔡锷指挥的昆明重九起义。1915年12月25日,蔡锷、唐继尧联名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发起推翻袁世凯的“护国起义”掀起“护国运动”,因此殊勋,唐继尧荣任云南都督、云南督军兼省长。1916年5月8日,护国军中央机构军务院宣告成立,以代行北京国务院职权,推唐继尧为抚军长,以岑春煊为副抚军长。军务院设于肇庆,唐远在昆明,乃由岑以副抚军长代理抚军长。并推刘显世、陆荣廷、龙济光、梁启超、蔡锷、李烈钧、陈炳焜为抚军。1918年唐继尧被推为护法军总裁,并任滇川黔鄂豫陕湘闽八省靖国联军总司令。梦熊师父亲,想来是在唐继尧担任抚军长或护法军总裁时做他的信使,往来于昆明与全国各地。
抗日战争时,梦熊师随父母去了重庆。那时,梦熊师才十几岁。在重庆,他是邓颖超手下十几个小情报员中的一位。
梦熊师是蒋介石文胆陈布雷女儿陈琏同学。梦熊师说:他的这位女同学当时已是中共党员。每当陈布雷在家里打电话跟别人通话,说委员长的意思如何如何时,陈琏常常会用家里另一部电话窃听。陈琏及其丈夫袁永熙窃取国民党机要情报事暴露后被捕,陈布雷爱女心切,向蒋求情,蒋念陈布雷多年跟随左右,下令释放陈琏夫妇,陈布雷却不能释然,遂负疚自杀。就在父亲大殓之日,陈琏随夫去了共区。“反右”时袁永熙被打成右派,与陈琏离婚。“文革”中陈琏被打成叛徒,跳楼自杀。
有如此政事阅历的梦熊师,后来去上海,师从上海国立音专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苏石林学习声乐,与著名歌唱家斯义桂、温可铮,以及后来担任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之杨树声同学。1958年梦熊师来兰州,是应杨主任邀请。
梦熊师说:当时杨树声他们家里有钱,是苏石林的正式学生,可以进课堂。而他因为家道中落,没有钱,只能在外面旁听。梦熊师,天资极高,就是如此旁听,却也得了苏石林真传。此后杨洪基师从李梦熊,奠定了其一生声乐基础。
符拉基米尔·格里高里维奇·苏石林在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声乐人才:郎毓秀、黄友葵、斯义桂、周小燕,还有杜矢甲、唐荣权、高芝兰、沈湘、李志曙、温可铮、董艾琳、魏启贤、孙家馨等。李梦熊是其弟子之一。
李梦熊师从苏石林,不仅学习声乐,而且学习俄语以及其他外语,学习西方文化。武克说:梦熊师精通八国语言。在兰州艺术学院时期,常见他在屋外躺椅上读外文书刊。
1962年至1967年,孙克仁跟他学习音乐,梦熊师不仅教他音乐,还教他法语和西方文化。
梦熊师教孙克仁法语,用的是邵可侣的《法语教程》。法国人雅克·邵可侣(Jacques Reclus),1930年曾于昆明中法大学执教,1945至1952年去北平,在北平中法大学执教。邵可侣长期从事创作和翻译,著有《太平天国运动》,还翻译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浮生六记》、《九命奇冤》,这些工作一直持续到一九八四年他的生命终结。
邵可侣的这本教程,当时售价四元,但市面上早已绝版。为了学习法语,孙克仁以每月四元租金,租用一个打字机,花了好长时间,打出全本教程。在梦熊师指导下,孙克仁不仅掌握了法语,而且阅读了纪德、弗朗索瓦、梵乐希等法语文学巨匠的作品。迄今,孙克仁还能背诵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名作《米拉波桥下》:
米拉波桥下塞纳-马恩省河滚滚的流,
我们的爱情一去不回头。
……
梦熊师,不仅教孙克仁读法国文学,还介绍他读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等史学、哲学名著。
梦熊师曾说孙克仁:“你少了一点悟性,只有笨重的逻辑。不过,笨重的逻辑只要坚持走下去,也走得通的。钱穆就是笨重的逻辑走通了,成了大家。”
梦熊师,自幼有如此政事阅历,又有如此学术视野、艺术修养。难怪孙克仁操着上海话说:“李梦熊做人的标准老高。”
梦熊师曾说:“傅雷,苏州才子,翻不出好东西。”还说:“罗曼·罗兰,小资产阶级,不是大家。”
无论其评价是否允当,其眼界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和木心先生一样,梦熊师终身未娶。他曾对孙克仁说:“结婚是很肮脏的事情。你要保持独身。如果不能保持独身,将来去西北,娶一个西北女子,做一番大事业。”
他还说:“你现在还有机会娶一个秀才的女儿。一身蓝布衣裙,长长的大辫子。”
他是带着如此浪漫的理想,离开上海,去了西北。
梦熊师不仅谙熟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也一往情深。他的收藏里,有一对颇有来历的虎符,北京文物部门曾专门来函表示愿意收购,他始终不愿出手。这些,和他收藏的西汉铜镜等,历经劫难,回上海后,又几次被红卫兵抄家,最后都不知所终。
李梦熊钟情西北,钟情西北的历史风情。他在兰州五年,每年暑假都要去敦煌考察。那时从兰州去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敦煌,并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敦煌的生活接待条件,也不如今天。梦熊师毫不顾忌这些,坚持来往于兰州敦煌之间。
1958年“大炼钢铁”时,梦熊师拉着洪毅然(兰州艺术学院中文系教授、著名美学家)、黄腾鹏(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教授、光未然内弟),去兰州附近榆中找矿。到了榆中,梦熊师心血来潮,又想和他们一起组织“敦煌艺术研究小组”,可惜没有成功。
梦熊师计划写一部歌剧《鸠摩罗什》
李梦熊跟作曲家李劫夫的关系很好。他说:“劫夫是可以写歌剧的。”
他自己,也曾计划写一部歌剧《鸠摩罗什》。这部歌剧不仅构思完毕,而且已经开始动手写作,武克曾经亲见其手稿。可惜后来没有写完,手稿也没有留存下来。
《鸠摩罗什》,单是这个题目,就很令人神往。
高僧鸠摩罗什(Kumarajiva),龟兹人,早期佛经翻译大师。他一生翻译经典70余部,384卷,其贡献在玄奘之上。陈寅恪十分推崇鸠摩罗什,认为他的译经优于玄奘:“一为删去原文繁重,二为不拘原文体制,三为变易原文。”鸠摩罗什精通华梵,他的译文,形成了独特的四字句为主的行文体制,史称“译经体”。《般若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名句,就是出于他的译笔。《金刚经》译本众多,迄今广为传诵的,还是鸠摩罗什译本。
413年,鸠摩罗什在长安逍遥园圆寂。临终前预言:“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果然,火化之后“薪灭形碎,唯舌不灰”。俗语“三寸不烂之舌”,便出于这个典故。据说,甘肃武威罗什寺塔迄今还供养着他的舌舍利。
前秦时,吕光奉苻坚之命,征西域,破龟兹,俘虏了鸠摩罗什。吕光有眼无珠,不识大师智慧功德,见他年少,欺而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拒而不受,辞甚苦到。……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亏其节。”
事后,鸠摩罗什愧悔万分,为了弘法传经,不得不忍辱偷生,俨然西汉司马迁。
401年,后秦姚兴为延请鸠摩罗什弘法传教,发兵后凉,大败凉军,迎鸠摩罗什入长安,奉为国师。
从此,鸠摩罗什在长安逍遥园和西明阁译经说法,招收弟子,组织主持三千多人的佛经译场。
鸠摩罗什“神情朗澈,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论匹者。且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姚兴常对他说:“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尔以来,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
见此情景,一些僧人眼热,也想效仿。据说,鸠摩罗什手捧盛满了缝衣针的盂钵,对这些眼热的僧人说:“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如果谁能像我一样吃掉这些针,就可以养女人。”)只见他与平日进食一般,用勺子舀针入口,咀嚼下咽,不一会儿,一钵针吃个精光。眼见如此法力,众人不得不惭愧佩服,打消效仿念头。
鸠摩罗什两度被迫破戒,毁誉参半。为能继续弘法传经,不得不忍辱负重,每到讲经时,总要语重心长:“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
梦熊师常跟孙克仁讲:“鸠摩罗什说,我是一堆烂泥,但我讲的佛经却是莲花。这是‘出污泥而不染’。”
歌剧主角有如此戏剧人生,如此神奇传说,如此坎坷遭遇,如此伟业勋功,这部歌剧如果写成,不知会是如何惊天地动鬼神?
梦熊师在西北与上海
梦熊师初到西北,颇受重视。据学长回忆,起初他还有特殊待遇,比如好烟、好酒之类,一旦到手,总要和同事、学生共享。
梦熊老师喜欢养花。养的月季开花了,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去叫他喜欢的学生来看。他的学生孟秦华(现任新疆师范大学音乐系钢琴教授)回忆:“那月季,是黄色的,开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那么美,那么雅,好看极了。”
梦熊师初到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分配一架三角钢琴,摆在他的琴房。梦熊师弹得一手好钢琴,尤其擅弹巴赫。
梦熊师还是一个天才指挥。1958年,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排练歌唱“引洮工程”的《洮河大合唱》。开始是梦熊师指挥,后来与乐队合练,换另外一个指挥。其中一处高潮,高音老是上不去。又换一个指挥,还是不行。无奈,只好换回梦熊师。他往指挥台上一站,也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手势一起,高音立刻上去,合唱队激情澎湃,一时成为传说。
梦熊师是次男中音(Bass Baritone),嗓子极好。武克回忆:一次去兰州东边榆中县下乡劳动“深入生活”,住在农舍里。梦熊师弹起带来的钢琴,唱一支鞑靼民歌,那宏厚有力的声音声震屋宇,房梁上的茅草为之纷纷震落。
梦熊师担任兰州艺术学院声乐教授,不少学生身受其教。武克夫人景兰桂,是梦熊师为她开蒙,打下基础,成为甘肃优秀的女高音歌唱家。
武克原先学小提琴,入兰州艺术学院后,改学长号。梦熊师排练《洮河大合唱》时,为挑选领唱,挨个人审听,发现他有声乐天赋,不但让他担任合唱队男低音声部长,还极力建议他改学声乐,甘肃因此多了一个优秀的男中音歌唱家。
凡跟梦熊师学习声乐的学生,都有突飞猛进的提升。
梦熊师,教学虽好,脾气也大。你学得好,好烟好酒好茶饼干点心糖果给你奖励。你若不好好学,他会喊着骂着把你赶出课堂。
当时有些学生不理解,甚至去系里告状,要求更换老师,事过都后悔不迭。
1956年“反右”期间,梦熊师在上海合唱团差一点被打成右派。
1958年“插红旗、拔白旗”,兰州艺术学院把梦熊师当做“白旗”来“拔”,给他编造了许多罪名,大字报把宿舍门都糊严了,梦熊师只能撩开大字报钻出钻进。
1960年至1962年“困难时期”,老师学生一起饿肚子。梦熊师亲眼目睹食堂大师傅利用自己掌勺的那一点点权利,以多打一些粥饭、菜肉的手段,调戏玩弄艺术学院女学生。也亲眼目睹每逢周末节日,党政机关派车来接艺术学院女学生去宾馆陪舞,无非是舞会后可以吃一顿外边吃不到的夜宵。
1962年兰州艺术学院“下马”,梦熊师不得已去甘肃省歌剧团暂时栖身。
梦熊师在兰州度过了“困难时期”,理想破灭,身心疲惫,只身一人,1962年惨然返回上海。
梦熊师当年从上海支援兰州时,注销了上海户口,回上海时没有组织调动手续,不能恢复上海户籍,沦为黑人黑户。
不知为何,梦熊师返回上海之后,被当时主管上海文化的孟某打成“坏分子”,强迫其劳动改造,打扫里弄。
那时,梦熊师在汾阳路上海音乐学院附近一条里弄里,租住十几平方米的亭子间,靠每月扫地挣来的十二元生活费勉强度日。屋里地铺,只有一床褥子,一个被子。没有任何家具,用砖头垒一个台子,放他吃饭喝水的茶缸。除此之外,就是一叠外文书谱。
孙克仁去他家上课时,见屋里挂一个装满了汽油的玻璃瓶。梦熊师说:“我随时准备自焚!”
梦熊师在上海时,曾经教过一个工人学生王达宾。经过梦熊师调教,王达宾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男高音,一点也不亚于梦熊师曾经教过的著名歌唱家楼乾贵。
王达宾是七级钳工,每月工资九十元,在当时,是很高的。自从跟李梦熊先生学习声乐,每月拿出十元工资供养其师,坚持了很多年。
后来王达宾要梦熊师教他儿子声乐,梦熊师觉得他儿子不是这块料,完全不顾私人情面,坚决拒绝。两人因此不欢而散,每月十元的供养也从此终止。
一语成谶。梦熊师晚年真如他当年预言“潦倒街头”,甚至在街头教人气功。因生活困顿,梦熊师后来非常羸弱,完全没有当年的堂堂,精神也几近失常。
他曾写信给兰州的学生,要他们帮他买一对碗口大的何首乌。学生接信,面面相嘘:哪里去找?又如何买得起?
武克曾去上海听斯义桂声乐讲座,专程去拜访梦熊师。斯义桂本来有计划去看他,因故未能践约。一见武克面,他便大声嚷嚷:“斯义桂他也不来看我!”
武克请他去餐馆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大骂当局和孟某。周围人上来围观,武克赶快把他带回亭子间寓所。
黄腾鹏先生也曾去上海看他,请他去餐馆吃饭。问他想吃什么?梦熊师说:“阳春面。”黄先生依他,又加点了两个菜。看他津津有味把两盘菜吃光,黄先生很是心酸。黄先生再次去上海看他,却被告知已经搬家,不知去向。
最后,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天才纵横学贯中西的梦熊师,梦断于上海,不知于何处下葬。
曹立伟先生说:“李梦熊和木心都是汉子,李性急躁,疏于自保,终于毁灭,木心胆小,在永远失败的日子里忍耐,终于晚成;李梦熊没写成书,死了就死了,无录音的即兴演奏,乐止音绝,木心死了,却活在书里,像古希腊石雕,不用后人评价,照样永恒……”
不知生年卒月,没有影像文字,梦熊师是一曲于今绝矣的《广陵散》。学生唯有以此小文,追之、忆之、祭之,诔之,痛之,哭之!
(陇菲,原名牛陇菲,生于1945,音乐学家、文化学家。主要著作有《文经》、《乐道》、《古乐发隐》等。)
作者声明:此文资料,除木心《文学回忆录》、陈丹青笔记、曹立伟《回忆木心》之外,其余都是根据梦熊师同事黄腾鹏先生以及他的学生孙克仁、武克、孟秦华、崔若兰口授,部分资料已经核对历史文献。如有错谬,文责由作者自负,与口授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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