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比希腊人、日本人甚至美国人都更富有闯荡和冒险精神——荷兰心理学家、文化维度理论发明者吉尔特·霍夫斯塔德的这个结论,大概令许多中国人大跌眼镜,虽然美誉当前,却也不敢冒领。
一直以来,在我们自己的文化认同里,中国是最安土重迁的民族,虽然走南闯北足迹遍布世界,但终极渴望还是衣锦还乡、落叶归根。
这种分裂感,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远方”的感情色彩里,远方时而苟且,时而诗意;时而是怪诞可怕的荒蛮之地,时而是海外仙山与人间乐土。
最苟且的远方,累累若丧家之犬。
有据可查的资料里,“远方”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先秦时期。《周礼》中说“怀方氏掌来远方之民”,怀方氏是官职,专门负责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论语》则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已是脍炙人口。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处与远方搭配的是“来”而非“去”。农耕文明,儒家思想教导“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然而,人生就是不断陷入两难的撕扯,孔子还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依赖家乡并不是值得提倡的精神。孔子本人乐山乐水,不能远游也要找机会逛逛郊外,他特别欣赏弟子曾点那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
前央视主持人、光头王凯曾将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文并朗诵:“我的理想是在三四月份,穿着新衣服,约五六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带着孩子出去踏青,这时候河水已经转暖,我们在河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吹吹风,最后一路高歌回家。”王凯说,这个故事带给他无限奢望,“原来最高贵的理想,是感受自己和这个世界交织所勃发出来的生命的美好”。
然而,在孔子生活的时代,即使这位先贤心怀诗意,现实的困境却是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在向远方迈出脚步后,他就陷入不间断的挫折。那时人们为了应对长途跋涉,发明了透气、防滑的“远游履”,是古代名副其实的旅游鞋。传说中身高两米的孔子,就穿着一双长达一尺四寸的木屐,历时十余年周游列国,到处兜售政治理想也到处碰壁。游说蔡国时,他的一只鞋被小偷趁着月黑风高不告而取;游说郑国时,他被当地人形容“累累若丧家之狗”——这句话在多年后有了另一个版本,《大话西游》的夕阳武士看着孙悟空走向远方的背影说:“他好像一条狗啊!”
孔子之后,为求官远行的宦游成为士大夫生活方式。两汉时,宦游“卷进了千千万万个读书人,牵动了千千万万个家庭,涉及面广,辐射面大。并且在长期的宦游中,大批功名未就的游子逐渐将眼光由追逐名利转到享受人生,使原属于功利性质的宦游浸透了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色调,是汉代中下层知识分子一种旷日持久、风格悲凉的旅游”(章必功语)。
科举兴起后更成为古代文人群体的“春运”。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以政治诉求为出发点的远方,虽然“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是一种期许,但在这样焦虑的旅程里,看风景的心只怕有限。
最诗意的远方,缥缈如空中楼台。
自有中文始,苟且与诗意便纠缠不休,既此消彼长又相伴相生。越是地理知识匮乏或政治高压、精神苦闷的时代,远方的形象反而越浪漫主义。苟且中激发的诗意,就像在尘埃里开出花朵。
以“中国为天下之中央”的先民,爱以数字命名地理概念——九州和五服。这种混沌的想象,起初渗透了对远方的蔑视和憎恶:五服的最后一服是“三百里蛮,二百里流”的“荒服”,《说文解字》对“荒”的解释是野竹丛生的远方,而“蛮”是毒蛇的后裔。荒野之地,怪诞可怖,意味着与正统、中心地区相对的另一方世界,但也正因为天高地远,荒蛮的远方渐渐成为反叛主流者的自由想象空间。
在先秦的诗性地理概念里,远方的四个方位——东、南、西、北具有不同的价值内涵:北方是万物凋零的苦寒之地,西方象征生命的凋亡,南方是庄子的理想国,东方则是访仙者的乌托邦。
春秋时期,平均每年有两场战役打响,战国更是顾名思义诸国混战,死亡阴影笼罩芸芸众生,对死亡的恐惧转而成为对长生的渴望,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仙游高峰就出现在这段时期。
这是最虚无缥缈的远方,是《韩非子》中有不死之药的不死之乡,是《楚辞》里食仙草饮玉露、与天地比寿与日月争光的昆仑神山,是文人代代相传的蓬莱和瀛洲。远方生机勃勃,令人心驰神往。
杨朱为误入歧途而泣,阮籍为穷途末路大哭,政治压迫着人的朝代,无路可走的文人依然只能把精神世界寄托在远方,仙游成为一个文学主题。
真正践行了远方的漫游盛行于唐朝,诗人们既走向长安,也走向名山大川,走向荒凉边塞。“漫游的原因,一般而论,是由于科场失意,功名受挫,如高适、杜甫、许浑等。也有少数人由于看不起科举,不愿走皓首穷经、应试得官的老路,如李白。”(章必功语)
不走老路的李白,书写了中国文化史上诗意喷薄的行走。雄厚经济基础使他得以名副其实地逍遥游,虽然经世致用之心从未死去,但乐观天性也让他随时随地拿得起放得下。李白远方的诗意,除了文人的审美,还有一种侠客行的快意。
“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这些咏古或自述的诗句无需较真,正是对远方毫不拖泥带水的壮志豪情,“七分化作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现实主义的远方,苟且和诗意像一笔糊涂账。
中国历史上最现实主义的远方,一种出于政治和文化目的,比如张骞出西域、郑和下西洋;一种出于个人追求和宗教目的,比如玄奘西游、鉴真东渡;还有一种,是中国人对自然科学的早期探索,比如徐霞客。
不过,这几种方向不同的远方里,很难分解得清苟且和诗意。张骞一路忍饥挨饿,中途被匈奴扣押了十余年。和他命运相似的还有苏武,今天的贝加尔湖是音乐诗人李健歌曲中清澈又神秘之地,昔日却是苏武牧羊的绝望之所。然而张骞毕竟开拓了丝绸之路,而海上丝绸之路的重大贡献者郑和,虽然彪炳史册,却也一直遭到劳民伤财、面子工程的质疑。
玄奘和鉴真的远方之行筚路蓝缕,因为路途艰险,玄奘多名侍从牺牲,鉴真则身患重病、双目失明——视力都没有了,谈何诗意?但又不可否认,从出发的那一刻起,他们心中的远方已经超脱了轻飘飘的诗意,上升到了信仰高度。
对现实主义者来说,苟且和诗意就像一笔糊涂账。实干家徐霞客是古代驴友的代表,是众所周知的地理学家。他历时三十多年的旅行,驱动力更多的是科学精神而非诗意。他详细考察并记载了中国多地的石灰岩地貌,在他去世一百多年后,欧洲人才开始类似研究。
事实上,在探险并整理成地理书籍方面,还有人比徐霞客开始得更早、足迹走得更远。1330年,一个叫汪大渊的19岁年轻人从泉州搭乘商船出发,历经海南岛、马六甲、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横渡地中海到摩洛哥,又出红海到索马里、莫桑比克,再横渡印度洋回到斯里兰卡,经澳大利亚到加里曼丹、菲律宾,最后返回泉州时,他已经26岁了。
比马可·波罗小57岁的汪大渊被西方学者称为“东方的马可·波罗”,但是名气与影响力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国人心目中,汪大渊的航海旅行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这种闭塞心态愈演愈烈。光绪二年(1876),湖南人郭嵩焘作为清朝第一任驻外公使启程前往英国。可上至朝野下至民间,从亲朋到路人都在唾骂他,有人嚷着要烧掉他的老宅,有人写了对联羞辱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晚清是“尧舜之世”,远方异国却是没进化的牛鬼蛇神,这种闭关锁国的心态,滋生了中国远方史上最令人痛彻心扉的苟且。
根据在英国的见闻,郭嵩焘完成了《使西纪程》一书,在远方回望故土,他才清醒地发现当时中国的悲哀。然而回国后,他的书无人问津,人倒是被当成“汉奸”和落水狗痛打,二品大员赋闲老家,抑郁而终。
虚无主义的远方,自视诗意者其实苟且,痛心苟且者反而诗意。
苟且和诗意就这样拉拉扯扯步入现代中国。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历史上,有两个人先后成为“远方”写作的代言人。
第一位是诗人邵燕祥。他在上世纪50年代的《到远方去》中写道:“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还没有铁路的影子/在我将要去的矿井/还只是一片荒凉/但是没有的都将会有/美好的希望都不会落空/在遥远的荒山僻壤/将要涌起建设的喧声/那声音将要传到北京/跟这里的声音呼应……”
投身于50年代中期开始的经济建设熔炉,到河西走廊去,到戈壁荒滩去,以及后来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都是特定时代为年轻人编织的远方。然而,经历了“文革”、80年代复出后,邵燕祥终于承认,曾经的远方幻灭了,曾经奉献的青春“竟变成了废墟/而我们就在废墟边/咀嚼着火红的年光的记忆”。
另一位是更多人耳熟能详的海子。他的代表作之一《以梦为马》写道:“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寥寥数语,道出了远方带给海子的纠结。
海子对物质的欲望其实很简单。挚友西川描述海子的生活:“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又不会骑自行车。”海子的生活理想,所求也不过是喂马、劈柴、粮食和蔬菜。只是在那个连曾经唱赞歌的邵燕祥也感到幻灭的年代,理想主义者海子更不可能在尘世获得幸福。
于是远方成了他最终失败的救赎。1984年,海子写出“远方就是你一无所有的地方”;1988年的西藏之行,他又写道:“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奉行兰波“生活在别处”的海子,在寻找远方的路上越走越孤独。
中国文化里的远方路径,一种是出走,一种是返乡。出走已经无路可走,1989年年初,海子进行返乡之旅,却发现自己成了故乡的陌生人。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容纳他的诗意了,那一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呼啸的死亡列车,不知道会将这个“远方忠诚的儿子”带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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