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超现实主义、印象派、德国表现主义的收藏都是第一流的。对着面前这幅勒内·马格利特,宫下女士幽幽地说:“我以前也有这么一幅。”这幅《在自由的门槛上》,高2.3米、宽1.85米,属于马格利特作品里的巨幅画作。画面上是一个室内透视空间,墙壁被均分成四格,每格的内容各自独立,表示大脑可以同时容纳的念头:女体、树林、木板纹、条状纹路、建筑立面以及马格利特标志性的蓝天白云。
宫下指向那块蓝天白云:“就是那块蓝天白云,我在伦敦的女房东送给我的。她是本·尼克尔森的太太。她收藏的画可多了,除了马格利特,还有几张很好的马克斯·恩斯特。亨利·摩尔、纳姆·加博、赫伯特·里德都住附近。”本·尼克尔森是英国抽象主义画家,被授予英国最崇高的功绩勋章。亨利·摩尔不用说,纳姆·加博是俄罗斯先锋画家和雕塑家;前者的《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做模型:侧卧人像》(1957)就摆在进展厅前的过道里,后者的《作品5号:星云》也被此馆收藏。这几家人都住在伦敦西边的哈默史密斯—富勒姆区,常来常往。
宫下年轻时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读书,后来去牛津读艺术史,在伦敦一家画廊工作十多年。上世纪80年代起,她陆续卖给大英博物馆一些亚洲艺术品,随后去了北京大学学中文。日本1959年以后经济迅速增长,女生读大学的比例大幅增加,五六十年代女孩读四年制本科的比例甚至高于80年代。不过能出国读书的人还是凤毛麟角。宫下不像小野洋子那样含着银汤匙出生,她的父亲是个不出名的画家,家计全靠妈妈一手支撑,开了三家餐馆、一家瓷器店和一家文具店,养大五个孩子。孩子能读到什么学校,就送他们去什么学校。
40岁时宫下回到东京,和妈妈一起生活。她做策展人,串联起20年来积攒的人脉,把喜欢的画家介绍到日本做展览。“前几年,我弟弟破产,我把那幅马格利特卖了60万美元,帮弟弟还了债。结果他第二年就死了。”我刚想劝她拥有的另一面就是别离,宫下笑了起来,笑命运安排之幽默。“你知道日本的房子小,我希望把家里的大画送到适合它们的环境,这些事我要在死之前办好。”
很多收藏者都会把藏品捐给博物馆,一来获得减税,也让凝聚了一生财力、心力的收藏免于流散,进入公共空间的殿堂;二来,对他们鉴赏收藏的眼力更是极高的认可。
从事艺术史研究的学者有近水楼台之便,一生的成就除了著作,还有几十年的收藏。研究中国艺术史的权威迈克尔·苏立文不断从艺术家手里买画,既是研究之用,也是对艺术家的支持。他的有些画是艺术家送的,有人诟病他,说他让中国太太出面向艺术家要画。夫妇二人回应道:艺术家送的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售,最后会捐给博物馆。他们的收藏被视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现代中国美术私人藏品,在他们身后捐给了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
另一位中国古代绘画权威高居翰教授相对没有那么重的责任感。他收藏了丰富的宋元明清画家作品,尤其是所谓“小画家”的。他以藏养藏,卖一批再买进一批,参加拍卖会往往是精神物质双丰收。他也将两千余册藏书、逾万幅中国美术数字图像捐给了中国美术学院。
建筑师傅萱的公寓客厅的落地大窗外,楼群中间可见密歇根湖。她给我们看她收藏的日本漆器,其中一件昭和时代的黑地皮球花墨池,还是她祖父购入的。聊了一会,她拿出一本《古玉精英》给我们看,该书涵盖新石器时代直至明清等历代玉器,她告诉我们,这些玉器都曾属于她家。她祖父傅忠谟痴迷古玉收藏,亦是古玉研究开宗立派者。大藏书家傅增湘则是她的曾祖父,曾任民国教育总长,晚年伏案校书,33年共校书16000余卷,并把生平所校图书和珍贵藏书捐赠北平图书馆、四川大学、重庆图书馆。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文明的菁华如出自大荒的甘露,流经地表百窍,终究会归入同一片大海,而藏家是被它们滋润又尽力予以它们荫护的那一丛丛草、一棵棵树。收藏者,A面是有限之惆怅,B面是无限之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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