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经久不衰的问题是:看书真的有用吗?很多作家觉得有用,威廉·斯泰伦曾说:“一本伟大的书会让你经历良多,在阅读中,你度过了多重生命。”很多作家觉得无用,那位永远正确的奥斯卡·王尔德就认为,艺术根本毫无功用。而现在,一项项科学研究用过硬的论证和严谨的数据给出了答案:阅读伟大的文学作品,确实可以扩大阅读者的眼界,并进一步进化心智。
2006年,在发表于NeuroImage杂志的一篇论文中,来自西班牙的研究者让参与者阅读与气味有强烈关联的词汇,中间夹带一些中性词,并在他们阅读时用功能性磁核共振成像仪(fMRI)进行脑部扫描。当受试者看见“香水”和“咖啡”时,大脑中主要的嗅觉皮层就会亮起来;看到“椅子”和“钥匙”时,嗅觉区域则“无动于衷”。
美国埃默里大学的研究小组发表于《大脑与语言》(Brain & Language)杂志的论文证明,当阅读到带有隐喻的文本时,负责处理触摸与感官作用的感觉皮层会被激活。比如,在读到“歌手有一副天鹅绒般的嗓子”、“他的手就像皮革”这样的句子时,受试者的感觉皮层就会被唤醒;但若是平铺直叙的句子如“歌手有一副好嗓子”、“他的手很强壮”,受试者的感觉皮层则没有反应。
早已被语言与文学研究者熟悉的语言领域是布洛卡区、韦尼克区,这些区域是大脑的“语言处理区”。近几年来,科学家们逐渐意识到,叙述除了激活语言区,还能够激活其他区域。比如,当你读到“薰衣草”、“肉桂”、“肥皂”这样的词汇,产生反应的不仅仅是语言消化区,还包括“嗅觉处理区”。这解释了为什么在很多时候,阅读的体验就如同真实经历。
更有研究者发现,一些动作描写同样能够刺激语言处理区域之外的其他区域。在法国科学家维罗尼可·布隆杰的语言动态实验室中,受试者在阅读“约翰抓住那个东西”以及“巴博罗踢起了球”这样的句子时,大脑中与身体运动相对应的运动皮层被激活——这种对应甚至精准到了运动皮层的对应区域:描述中提及手臂,则对应手臂的运动皮层区域被激活;描述中提及小腿,则对应腿部的运动皮层区域被激活。
越是精准和细致的描写,越会让大脑分辨不出阅读经验与真实经验。认知心理学教授基斯·奥特利提出,阅读是对现实的一种生动模仿。小说所提供的丰富细节、富有想象力的隐喻,以及对角色细致的描写,为大脑提供了异常丰富的“现实复制品”。事实上,一本牛逼的小说会给予读者前所未有的真实体验:进入他人思维与感官世界的机会。
故事不仅能刺激你的大脑,还能改变你的性格。
科学性的大脑扫描已经证明,当我们阅读到那些有关细节的描写、能够令人回味的隐喻、角色之间的情感交换时,大脑就会随之产生变化。更加严谨细致的研究表明,故事不仅能够刺激你的大脑,还能改变你的性格。大脑无法分辨叙述性词句与真实经历的特性,决定它也会将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当成真实的社交经历。小说成为一种无与伦比的媒介:它能够引导大脑推开人类社交与感情生活的大门。
加拿大约克大学的雷蒙德·玛教授在《心理学年鉴》(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上发表了一项研究成果:86个受试者的fMRI结果表明,大脑中处理故事的工作区域,与处理真实经历的工作区域存在潜在重合——特别是我们分析和揣摩他人心理感受的交互区域。科学家把这种尝试描绘他人动机的能力命名为“心智理论”。阅读描绘性文本为这项能力提供了独一无二的进化机会——在小说中,我们与主人公拥有共同的渴望,经历共同的挫折,一起揣摩其他角色的隐藏动机,并站在他们的立场评价朋友、敌人、邻居与爱人。在阅读中,我们与角色产生强烈共情,或者说,无法分辨词汇与事实的大脑,让我们陷入了一个虚构角色的躯壳。
玛教授及其他科学家的联合报告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些经常阅读小说的人,更能够理解和领会他人,能够站在他人立场看问题。研究者由此反推,更易产生共情的人群,也更喜欢阅读小说。2010年,玛教授在学龄前孩子的研究中得出一个相似结论:他们读到、听到的故事越多,心智越灵敏——这种效应不仅限于阅读,常看电影也会促进心智成长——注意,是电影,而不是电视。
在玛教授的搭档奥特利教授看来,小说“是一种有效刺激,因为有效地与社会周旋是非常复杂的,它需要我们左右掂量、思前想后,从千头万绪、几相矛盾中作出选择。正如同电脑模拟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处理操控飞机、预报天气等复杂问题,小说、故事与戏剧则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复杂的社会生活”。
“小说并非只是社会经验的一种模拟,它就是一种社会经验。”
尽管已经证明了阅读对大脑的正面效应,较真的科学家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继续证明,并非每一本小说都能够对阅读者形成影响。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的心理学家大卫·科梅尔·基德与伊曼纽尔·卡斯塔诺以更为细致的研究证明,比起非文学类小说,文学性小说更能加强共情心理,让阅读者更好、更深刻地理解他人。
在这对搭档所进行的同一系列五项实验中,1000名参与者被随机分配阅读文本,有些人拿到了畅销小说如《消失的爱人》、《母亲之罪》,有些人拿到了更具文学性的《虎之妻》、《跑步者》,或者契诃夫的作品。之后,两位研究者使用多种心理测量技术来测量参与者的共情指数——得出的结论是,阅读文学性小说的受试者得分普遍高于阅读畅销书或非小说读物的受试者。
在发表于《自然》杂志的论文中,基德与卡斯塔诺这样写道:“就像在真实生活中一样,文学性小说的世界充斥着复杂的个体,他们的经历复杂,难以看穿,却值得探索。那些充斥着八卦与成见的日常社交在文学小说里也不会被美化——小说中的主人公虽与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经历的日常却并无不同。而在一般性小说的世界里,风险明显少过真实世界,机会层出不穷,不同经历、不同立场所产生的隐患也被视而不见。”
“小说除了能够增强人的同情心,更能够扩大我们对他人生命与心灵的认识,发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共性。小说甚至可以改变我们对他人的看法——而并非所有小说都能够让读者进入另一副思想的躯壳进行全新的角色建设,只有文学性小说有此功能。”
基德与卡斯塔诺将文本划分为两个类别:“作者文本”写作及“读者文本”写作。这与罗兰·巴特在《文之悦》中的划分很相近。“被称为‘作者文本’的写作,可以让你成为罅隙的填充者,成为故事的参与者。伟大作家在做的事是将你变成写作者。在文学性小说中那些不完美的角色,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尽量尝试去理解他人思维。”
而被称为“读者文本”的写作则是用来娱乐你的。“‘读者文本’更多见于冒险、浪漫以及惊悚等类型小说中。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将你定义为读者。文学性小说则会让你进入一个新的环境之中,你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基德说,“将阅读小说的经验代入真实世界是非常自然的,因为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心理变化过程与真实的人际关系是一致的。小说并非只是社会经验的一种模拟,它就是一种社会经验。”
在完成文学性文本与非文学性文本的阅读研究后,密歇根大学专长18世纪文学的娜塔莉亚·菲利普斯教授开始研究泛阅读与深阅读的不同效应。菲利普斯找来一些文学博士候选生,让他们分成两组阅读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一组进行泛阅读,就像他们在书店里所做的那样;一组进行深阅读,就像学者在细读文本。与此同时,对他们的大脑用fMRI进行扫描。
菲利普斯发现,“在深度阅读所带来的快感中,阅读者大脑中的每一个区域都被激活了”。研究小组由此了解到,深度阅读“等同于一种认知训练,教会人们调节注意力,启用大脑中的新区域”。在深度阅读时,不仅大脑的多重认知区域被调动,血液循环也全面增加。菲利普斯得出的结论是:“在阅读过程中,深度阅读者不知不觉地将真实的肌体感受融入阅读过程中。那些造就在纸张上的故事能够在脑中创造出生动的想象图景,从而让大脑‘信以为真’——他们并不是在‘旁观’,而是在‘经历’。另外,不论是泛阅读还是深阅读,大脑的被调动程度都高于单纯的工作或玩耍。”
是否阅读,是纯个人的选择——它绝不会改变已然如此的世界,它只会让你成为一个更高级的人。
严谨的科学家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种对大脑和人格的影响是只发生在阅读过程中,还是能够持续到阅读之后?由乔治·伯恩、克里斯汀·布莱恩、迈克尔·普瑞图拉、布兰德·派伊组成的研究小组,在埃默里大学进行了一项新研究:请21名大学在读生花19天时间阅读同一本小说——罗伯特·哈里斯的《庞贝之夜》。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有很强的叙述线——讲述在庞贝城外的主角如何发觉这座城市的危险,罔顾风险回去拯救心上人的故事。
最开始的五天,研究者用fMRI扫描受试者的大脑,获得一些基本数据。接下来的九天,参与者每天阅读30页小说,并通过回答一些问题确认他们完成了当天的阅读;次日早上再由研究者对他们的大脑进行扫描。完成阅读之后,fMRI扫描将持续五天——之前的研究重点放在阅读过程中的脑部活动,此过程则针对阅读所带来的长期效应。
在阅读完成之后的持续fMRI扫描中,负责语言接收的左脑颞叶皮层依然显示高度联通性。大脑中其他显示出高度联通性的区域,或许是读者正在经历“体验语义”的过程——将“想象中的动作”镜像为“真实动作”,并调动脑内相关部分联通性的体验。
阅读过程结束后,在大脑主要的运动感觉区回间沟中,同样能找到这种高度联通性。这个区域的神经关联着身体的感觉神经,也就是说,当你在想着跑步这件事的时候,体内与跑步相关的运动神经就会被激活。“这种脑部神经与肌体运动感应系统的关联,证实了阅读一部小说能够将你‘平移’至主人公的躯体之中。”伯恩教授说,“我们经常用的一个说法是:绝佳的故事能让你感同身受。现在我们用科学证明了,这种‘感同身受’是在生理意义上真正发生的事。”
阅读结束之后五天的扫描证明,阅读带来的改变并非一时,而是长期的——虽然研究者尚未得知这种改变能够持续多久。“就算受试者完成了阅读的过程,离开了这本小说,大脑中因阅读建立起的高度联通性依然存在。我们将这种效应称为‘影子效应’,基本上就像肌肉记忆。”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科学证明了阅读对于大脑的“调校”作用,阅读依然不是一件功利主义的有用之事。如同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所写:“西方最伟大的作家们颠覆了一切价值观,无论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假如我们读经典是为了形成社会的、政治的或个人的道德价值,那我坚信大家都会变成自私和压榨的怪物。我认为,为了服膺意识形态而阅读根本不能算阅读。获得审美力量能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怎样承受自己。莎士比亚不会使我们变好或变坏,但他可以教导我们如何在自省时听到自我。接着,他也许会教我们如何接受自我及他人的内在变化,也许包括变化的最终形式。”
阅读或许是件有用的事,斯蒂芬·金就是被《蝇王》改变了一生。而阅读也是一件无用的事,它绝不会让你成为马云。是否阅读,依然是纯个人的选择——它绝不会改变已然如此的世界,只会让你成为一个更高级的人。至少,伯恩教授是这么认为的:“能够理解和认同他人的主观思想,是人类进化最高级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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