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北京故宫午门,北宋18岁少年王希孟所作的《千里江山图》在玻璃展柜里静静舒展着,门外是早早排队只为一睹真容的观众。如果不提前到故宫,等待的时间大约是3小时。此情此景,跟几年前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在北京故宫展出时一模一样。王希孟与张择端是同辈人,都是宋徽宗的宫廷画家。
据报道,北京故宫博物院办公室已下发通知,要求从9月中旬起,每天早上九点前严禁职工及驻院单位会客,除正常工作外,不准携带亲友提前在午门展厅入口区域等候。
王希孟传世的作品毕竟只有一幅《千里江山图》,距午门400米外的武英殿,以元代大家赵孟頫为中心,一场全面展示这位艺术通才的展览同期进行。而在距离故宫1300公里以外的杭州,赵孟頫的学生黄公望脍炙人口的作品《富春山居图·剩山图》也悄悄出现在浙江省博物馆的“蓝瑛作品及其师承影响特展”,它的出现是为了展示明末画家蓝瑛如何倾力学习黄公望。
一场穿梭了600年的艺术传承之旅,机缘巧合地同时呈现在中华大地。
王希孟是唐代青绿山水和北宋雄浑山水的集大成者,代表着一种宋徽宗赞赏的宫廷审美。他的生平记载极其简略,甚至在清初以前只知道他叫“希孟”而不知姓“王”。如今人们知道他大约活了20年,有人说王希孟死于身体羸弱、积劳成疾,也有人说王希孟曾给宋徽宗上呈《千里饿殍图》,宋徽宗大怒并把他赐死。
哪一种是史实?艺术史家莫衷一是。
有艺术家说:“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18岁。长几岁、小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18岁的王希孟把雄心壮志都画在了画面上,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余辉曾说:“画家的师承直接来自徽宗的写实观念,具体用色离不开唐代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传统手法,但较前人要清雅一些,在未染色之处微微露出画家受郭熙坡石画法的影响,如卷云皴、鬼脸皴等,显现出当时山水画主流风格的艺术作用。”
王希孟画出了宋徽宋眼里如此多娇的千里江山,尽管当时北宋江山已经岌岌可危。
画出《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似乎与写出《滕王阁序》的王勃有某种相似之处,王勃在写下“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样豪迈的辞章后,27岁就魂归大海,壮志难酬。如果王希孟不是英年早逝,如果真有一张《千里饿殍图》,王希孟在艺术史的地位将如何重写?
历史没有如果。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由南宋入元的赵孟頫不姓赵,或许他生前就没有如此多出入元代官场的机会,身后也没有如此多褒贬不一的评价。
在宋画已经臻于登封造极之时,元代画家却另辟蹊径,把前代山水画的长处都吸收以后,在画中突出了文学趣味,将诗书画熔于一炉,创作出中国山水画的又一座高峰。赵孟頫就是这次变革的先驱和精神领袖,黄公望则把这次变革彻底完成。
打开北京故宫博物院官网上“赵孟頫书画特展”的专题网页,弹出来的是这样一段文案:“一位文人,历经宋、元两代,名满四海,荣际五朝,书法超迈唐、宋,承续‘二王’,备极姿韵与法度,绘画开启了文人画的新时代,学生中有《富春山居图》的作者黄公望,他,就是赵孟頫!”不足百字但基本上把赵孟頫身上的闪光点都涉及了。
如果说王希孟凭借《千里江山图》可以定性为青绿山水画家的话,赵孟頫则是一个无法简单地以一种风格定性的画家。他既学唐人青绿山水,又学五代董源、巨然,还学北宋李成、郭熙,赵孟頫觉得,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古人可学之处,几乎都被赵孟頫学遍了。
用今天的话来说,赵孟頫就是元代艺术圈的KOL(Key Opinion Leader),坐这个位置的人,在北宋是苏轼,在明末是董其昌。董其昌终其一生在书法上都在跟赵孟頫比高低,但最后也称赵为“书中龙象”,“龙”指的是王羲之,“象”指的是李邕,并说他“超唐迈宋,直接右军”,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王连起认为,“这个评价可以说前无古人”。
旅美中国艺术史学者李铸晋是研究赵孟頫的专家,他在著作《鹊华秋色——赵孟頫的生平与画艺》开篇写下的一段话,是对赵孟頫一生精准的总结:“在中国的文化艺术史上,赵孟頫无疑是一位最复杂且最难了解,但却是成就最高的中心人物。虽为宋宗室,却生长在南宋赵家已至穷途末路之时。及其壮年,更亲眼目睹南宋为蒙古人所征服,导致其大半生都生活在蒙古人的统治之下。这样一位极其聪慧又十分敏感的知识分子,身处变乱纷呈的宋末元初社会,其内心所感受到的痛苦可想而知。然而表面上,赵孟頫似乎颇能适应那个大时代,至元二十三年(1286),其接受元世祖忽必烈的邀请,成为首批南人赴大都(北京)之廷任高官之一员,这个个人决定不仅为其一生之转捩点,更为宋元之间的文化困境打开了一条新出路。”
走通这条新路的人是黄公望。赵孟頫称自己为“松雪道人”, 书斋名叫“松雪斋”,平生著作收入《松雪斋集》。而比赵孟頫小15岁的黄公望谦虚地称自己为“松雪斋中小学生”,他是元四家(另外三家是吴镇、倪瓒、王蒙)中唯一一位能受教于赵孟頫的画家。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论家薄松年教授对赵黄之间的师承与发展的评价是,“赵孟頫开辟了文人画的新纪元,黄公望则把这一潮流推向顶峰”。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都是长卷,但从右至左观游两幅山水画,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前者是浓墨重彩的青绿山水,后者是平淡天真的草草笔墨;
前者是豪情满怀的北方高山,后者是苍茫高逸的江南丘陵;
前者是居高临下的指点江山,后者是穿行其中的体味自然。
宋元之间,山水的趣味在悄悄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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