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完播的第二天,山河还在反思自己的表现,“我一直都觉得我不配进半决赛,我不配进决赛。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假如了解山河的过去,你就会知道,这番话并非自谦。对于一个在控制和打压的乌云下长大的人,反省和自我怀疑已然形成了条件反射。(图/受访者提供)
做脱口秀演员可以看作山河最大的一次反抗。但直到现在,那片乌云仍笼罩着她。“我声音小一点,我妈也在。”父母会监督她的一举一动,而她不想因为聊起原生家庭的话题,令他们有任何不快。不过,对早已不奢求也不需要父母理解或认同的山河来说,控制消不消除都无所谓了。现在,她事业之外的最大愿望是让自己放松和快乐。对那些跟自己遭遇相似的人,她的寄语也围绕着快乐。“一定要让你按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
自我意识没那么强的时候,我跟父母的相处模式就是听他们的。我那时有一个感觉,他们说的都对,给我塑造的价值观、世界观我全部都接受,没有质疑过,就算长大了一点,也还是这样。比如我高中和大学的时候,他们总让我陪他们出去跟他们的朋友吃饭,或者是出去玩。我其实不想去,因为跟他们出去了之后很累,但我回了家还得写作业,还得干我自己的事。我从来没有叛逆过,是大人们口中那种很乖、很听话的小孩——当然我现在不太喜欢这两个词——所以我不是次次忤逆他们,就是偶尔一次两次说我真的不想去。结果他们就会先凶我,然后再用道德绑架的方式:你不要你妈妈了吗?你就对你妈这么心狠吗?现在想起来其实很压抑,很难受。我当时明明不开心,但是我会担心他们会不会不开心,我不陪他们去是不是我就错了,我是不是就是不孝子了,所以大多数时候都以我妥协告终。(图/受访者提供)
我觉得他们对我就是控制,控制欲超强,除了这种事,别的事也有体现。我知道他们关心我,这种方式可能来自他们内心的不安全感。他们都是在破碎的家庭长大的,后来又是白手起家,一路上经历了很多,所以会更加谨慎,不想让我失败。小时候我们家租房住,一直搬家,所以我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在换学校。二年级我转到一个新学校。刚去的时候,有两个女孩有点排挤我,我跟爸妈讲了之后,他们去找了班主任,这件事解决得还可以。不过,我记得,从小到大,就算是我受欺负,他们也会觉得我有问题,说你怎么不这样,你怎么不那样。之后的很多事也是,他们总会先问我有没有问题,如果实在没有问题,再去说别人,有一点受害者有罪论。当时那个班主任也不太喜欢我,因为我是从西安城中村一个比较不好的学校,转到一个比较好的学校,老师可能觉得我土土的,或者是觉得我写字不好看,数学成绩也不太好,但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哪不好。三年级换了一个班主任,那个班主任挺喜欢我的,后来我的成绩好起来了,在学校里面也“声名显赫”了。我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学校比较有名的人,不是因为成绩,小学是因为才艺多,大学是因为社团干得很红火。在学校取得收获和关注是因为我自己的特长,那些我爸妈明显看到,但是他们不培养的特长,比如跳舞、朗诵和小品。(图/受访者提供)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跳舞,但是我爸妈硬是不让我跳,把我舞蹈课停了,让我练琴,这个事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我当时舞蹈其实特别好,考到了七级,而且很喜欢。练琴我每天都坚持不下来,我的童年记忆就是坐在琴旁边,书本是撕烂之后用胶带粘上的,因为每次我弹错了,老师或者我爸妈就会摔书。我印象里我的眼睛是看不清琴的,因为眼里都是眼泪,我就坐在那硬弹。最害怕每周老师来上课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要反抗,我就觉得这是爸妈给我的任务,我要完成,我不完成就会让他们失望,我就不是个好孩子。就像我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听说我被录取了,我第一反应不是终于能去我想去的学校了,而是我终于放下了一口气,爸妈终于不用骂我了。现在想想挺难受的,证书拿回来我都没看一眼。我并不为这件事感到自豪和开心,就是一个交代,就是完成了一个任务。我问过他们两次为什么必须让我练琴。去年问,他们说因为你太胖了,你跳不好了,但是我当时明明跳得很好,有点胖也是匀称地胖。今年问,他们说因为耽误学习。那为什么让我练琴?所以就是控制欲很强,一定要让你按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我做的第一件忤逆父母的事”
在朗诵和小品上,我觉得我有天赋。我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春晚的小品我能一遍又一遍地看,都能背下来。幽默对我的吸引力好像是骨子里就带的。在大学,人家耳机里听流行音乐,我听相声,也去西安的小园子里看线下演出。后来刷到张雪峰的视频,才知道了脱口秀,然后搜到了一家西安的,就报名当志愿者,去给人家摆凳子、检票。好开心,当时就觉得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我们家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口角战争,基本上就是他们输出,我不说话。我刚当志愿者的时候,每次出门我妈都会挖苦我、打压我,“又给人搬凳子去,一分钱都不挣”,让我心情不好地去。大二我韩语TOPIK五级没过。看我特别喜欢的演员的专场的时候,我爸给我打电话,从演出现场把我叫回家骂了一顿。现在想起来,那件事简直太令人焦虑了,让我坐立不安。他也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就是纯骂你:你都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吃东西呢?你怎么还有脸开心呢?你怎么还……这些句式好像充斥了我的一生。(图/受访者提供)
在西安演出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我会做一个全职演员,我当时也是把它当成兴趣爱好去发展的,没有想到能发展得好,所以也从来没有抱着“我一定要把这个做好给他们看”的心理,真没有。我其实一直都是妥协的心理。父母说那些话没有道理吗?也不是。可能这个东西真的不稳定,他希望你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这个是最痛苦的地方,你又爱他们,理解他们,但他们又让你不开心。其实我不想出国读研,因为2020—2021年是脱口秀发展得最好的时候,也是我发展得最好的时候,但是他们非要让我去读书。我那段时间特别难受。留学时,我第一次接触到在父母支持、鼓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或者说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是在爱里培养出来的。那时我羡慕的感觉有点像垃圾桶旁边的小老鼠,或者小野猫看家猫的感觉。我当时抑郁症、焦虑症,实在受不了了去找心理咨询。心理咨询说,你的朋友们就是自己在求助,不开心了让朋友来陪,或者告诉朋友。他们花钱有度,平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对金钱的规划性是他们小时候父母培养出来的。这些我都没有,尤其是性格方面。我不开心了永远不会跟别人说,也从来不会明确表达出自己的需求。听到他们表达的那一刻,我觉得,哇,你居然能当众说你想要,以及你想要什么。我作为那个被需要的人没有反感,我才发现其实提自己的需求没什么,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图/受访者提供)
我当时想,以后要做这样的人吗?我试过,但是不可能。那一刻我觉得完蛋了,这个东西是我改不了的。父母知道我去做心理咨询,但是没怎么当回事。我了解他们,我也不奢求他们能关注、理解。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就是无所谓吧。我已经放弃了对他们的奢求,我只要自己病能好就行。留学结束后,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做我不喜欢的事,不想对父母妥协了。但是找工作还是妥协了一下,我在《脱友》里讲了。我后来辞职了,那是我做的第一件让我觉得忤逆父母的事。走上脱口秀这条路,应该有一点以此回击父母的教育方式的想法,但是大部分还是因为我真的喜欢。其实从入这行开始,我一直没有想过我真的能做成。我这个人特别没有进取心或者叫奋斗的感觉,我从来不像很多演员那样,说我一定要拿个名次。包括比赛,我只准备了一篇稿子。我当时想着我肯定是一轮游,因为一直处在这样的教育环境和打压下,我会觉得我真的不好。你说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我也不知道。(图/受访者提供)
现在再去复盘原生家庭的一些事情,我觉得肯定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比如说我爱焦虑,所以我凡事都会提前考虑和准备,避免了很多错误情况的发生;讨好型人格可能也有好处,比如大家觉得跟我相处比较舒服,都喜欢跟我一起。大家会用未雨绸缪、细心体贴这类词形容我,我知道这是我的长处,但我更想在这个基础上变得更洒脱和勇敢。有的人就喜欢做规划,但我并没有在这里面收获多大的开心,我只会焦虑;我其实不太喜欢社交,但是在社交场合,我总会不自主地当那个调节气氛的人;意识到自己又在下意识讨好别人的时候,我会很难受,想改又改不掉,而且我也意识到有时候讨好是没有用的。“其实我还挺棒的”
我这种性格可能乍一看不是很适合脱口秀,我自己也分析过为什么会做这一行且做得还不错。可能一是因为天赋,我有特长,比别人做得好,能靠这个赚钱。另外就是我很感兴趣。做脱口秀以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步姐(步惊云),除了表演上的帮助,她还唤起了我的自我意识。我爸天天说我“看你屁股大成什么样了”,到现在也是,以至于外人那些话显得无关痛痒,我都意识不到是在不尊重我。直到步姐提醒我,我才意识到那是不对的。比我优秀的演员和行业前辈们也对我影响很大,包括邱瑞、童漠男、周奇墨、何广智等等。还有身边的朋友,他们很多时候代替了家人。再就是给我正反馈和鼓励的观众。很少有人鼓励我,支持我,说我很棒,很漂亮。这些话全都是观众告诉我的。爸妈永远觉得我很胖很丑很难看,叫我尿盆脸,而观众说我长得好可爱。前100次听到,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在安慰我,但是后来上了节目,越来越多人这么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不丑。(图/受访者提供)
我微博置顶里写“我和观众在相互治愈”,这是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讲,脱口秀最有魅力的一个地方。我节目上也一直在说,做脱口秀对我最好的事就是大家给我的自信,就是观众的掌声和笑声。这种支持和鼓励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我会觉得我被观众又养了一遍。还有就是我在节目里讲的,它是我面对负面情绪唯一的武器。我有事不敢说,但是我能把它写成段子,上台把它处理一下,变成好笑的事,我觉得这特别特别酷。而且通过节目我对自身的挖掘更深了,如果我没有参加这个节目,可能我不会认真思考自己的性格和经历。《脱友》像是一个脱口秀演员们的“乌托邦”,我可以在舞台上讲我想讲的任何内容,不用担心观众嘉宾听不懂、接不住,节目里的演员、笑友团的嘉宾和观众都能把我稳稳托住,讲了自己想讲的内容,这也是我在《脱友》的收获之一。到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做一个全职喜剧演员,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决赛播出之后我一直在发呆,我在想好像这几篇稿子都还不是很好。我一直都觉得我不配进半决赛,我不配进决赛。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这也是因为我对自己要求高,我对我的段子要求高,我一直对脱口秀抱着敬畏之心。反观我那么多篇稿子,可能最满意的还是第二篇讲情绪性进食的,那个稿子比较完整,其他的我自己都不满意。但我从未想过放弃。去年行业特别不好的时候,我清楚记得有演员问我对脱口秀还有没有热情,我下意识说一定有,还发了一个微博。我绝对是有热情的,绝对是热爱这件事的。我一直觉得不是行业不好,是我自己的段子不好。《脱友》对我最大的帮助是让我更自信了,性格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图/受访者提供)
决赛前节目组让我们给自己写句话,如果夺冠了就当作冠军感言。我当时想到的第一句话是“其实我还挺棒的”。从小长到大,我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本来发这句是开玩笑,但想了好几分钟,还是决定用这句。我觉得这句话挺好的,因为我的能力得到了认可。受到的关注和喜爱变多,我心态上的变化就是我得写出来更好的东西,要不然对不起观众,其他的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我觉得名利这些东西只是一时的,最重要的还是要继续写稿,继续往前走。我对脱口秀的热爱不是来自于名利,我永远热爱的是脱口秀本身。说这话真的不是在装,我永远在想:我能不能写出来比这个段子更好的?我的段子还能怎么改?这个段子如果让我喜欢的人写,会写成什么样?包括为什么我晋级了不开心,也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段子并不好,我怕辜负观众对我的喜爱和期待,我当时就想下一轮一定要写出更好的东西来。其实我一直觉得,哪怕不晋级,只是有一篇稿子能留下来,有一个梗上了热搜,让观众印象深刻,这都会让我开心。(图/受访者提供)
迄今为止,父母都没有看过我的现场。请他们去他们不去,说你有专场了才配让我去看。这个感觉不是安排给我任务,而是你还是不够好,你足够好了才配让我去看,高高在上的那种权力感。他们看不看无所谓,因为对我来说,他们的理解和认可真的不重要了。节目上张雨绮和大张伟两位老师说,希望父亲给我个拥抱,我知道就算给了,也已经过了我想要的时候。如果现在他们做这件事,我反而会觉得有点怪。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我觉得不重要了,过去了。我也想明白了,只要你不再干涉我,不再打压我,就可以了。当然现在也还是会打压我,但是我不往心里去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觉得女演员会更难,
它并不是个红利”
对于把“女☓☓”划为一个带点特殊性的群体的做法,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脱口秀演员就是脱口秀演员,为什么叫女脱口秀演员?企业家就是企业家,为什么是女企业家?我们就是普通的脱口秀演员,大家是一样的。但我也在想,最开始用这种说法可能就是因为你的特质,因为女演员少,所以会给你加上这么个标签。所以我还是希望女演员能再多一点,那我们就都是演员了。有些人觉得女性标签能给我们带来红利,说实话,我觉得没有。女演员在脱口秀这个行业里面一直都要更困难一些,我们永远会面临一个困境:在线下,当观众倒吸凉气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一下,就知道这个梗处理得不好。菜菜在开放麦讲寡妇命的时候,现场好几个男观众发出反感的声音,我们听了很难受。(图/受访者提供)
女生遇到的困境,女生想讲的话题,都是很沉重的。我们遭受的一些规训、指责和刻板印象,对我们的伤害很大,我们真正想讲的话题就是这些话题,如何把好笑和它们结合得更好,真的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女演员会更难,它并不是个红利。我们上周讨论了在脱口秀里如何处理原生家庭话题,我觉得基础还是得好笑。原生家庭和月经羞耻、重男轻女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了,很多自媒体也早就说过了,我们要做的是在有共鸣、有表达的前提下,让它变好笑。不好笑就成了诉苦,就成了抱怨。对于跟我有类似经历的人,我想说我们能意识到这个事情对我们的影响,这个是别人带给我们的痛苦,就已经很棒,虽然可能从意识到到做到还有一段很长的鸿沟。我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是很痛苦的,但我现在能识别出来这是他们在打压,这是他们在刻意地苦难式教育,就减轻了一半的痛苦了。我希望大家爱自己,多有点自信,多去做一些自己能收获到自信的事,从每一件小事开始做,就是自己养自己,自己鼓励一下自己。我自己的愿望除了在脱口秀上的,就是希望我不那么焦虑,生活里面能稍微放松一点,每天的开心能多一点,我觉得就行了。(图/受访者提供)
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放松和让自己开心的方法,因为我这个人除了脱口秀之外,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兴趣,所以我就又会把它当成我生活的全部。当我没事的时候,我又开始想稿子。你说让我出去玩,我不知道去哪玩,我也不知道我现在需要怎么放松。
我很久没跳过舞了。那天步姐约我去跳爵士舞,我有一点犹豫。之后我准备去尝试一下,报个那种商场里的班,因为我看到好多人都会去,不是非得特别酷的那种女孩。
校对 遇见
运营 鹿子芮
排版 菁菁
评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