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旧衣回收的真相是,它们大多漂洋过海被送去其他国家二次销售,另一部分会被送去城市几百公里外的垃圾场填埋或焚烧,能被送去做公益的占比非常小,进入绿色可循环体系的更是凤毛麟角。
姜宇和发光公社用5年的尝试,给旧衣服回收提供了全新的选择——女性间的自循环旧衣互换模式。
最近,发光公社负责人姜宇忙着布置新工作室的拍摄区域,希望赶在周末志愿者来之前整理好还没来得及拆的快递,将之前清洗、熨烫好的衣物挂好。3月13日,发光公社的社员小红和其他三位志愿者来到新的工作室,简单的自我介绍和欢迎仪式后,大家开始工作,拆箱、贴签、整理、分捡、清洗(干洗、粘毛、熨烫)、挂拍、录入。
关于旧衣回收的真相是,它们大多漂洋过海被送去其他国家二次销售。/图·unsplash
“真的需要这么多的衣服吗?”
“都很新,为什么就扔掉了?”
“其实我家的柜子里也有一堆……”
对于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的女孩们来说,她们看着眼前一箱一箱的旧衣服内心很复杂。她们从衣服的拥有者、丢弃者转换成旧衣服的整理者,每个人都会因眼前的衣物浪费而反思。
对于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的女孩们来说,她们看着眼前一箱一箱的旧衣服内心很复杂。/图·unsplash
每一件衣服从生产、销售、使用、丢弃、转运到再销售、再使用、再丢弃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工业体系的运作,商业市场改变了人对衣服的功能性需求。越来越多清醒的人,正在试图用拍摄纪录片、文字、图片、演讲等方式和形式,揭露全球服装浪费的真相。
拆快递
3月初,因为房租到期,加上疫情的影响,发光公社工作室的搬家程序变得有点麻烦。新工作室位于不远的朝阳区太平庄176号,姜宇除了要打包旧衣物、布置新工作室,还要保证抖音账号“肤浅的江江”正常拍摄,因为工作室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女孩们寄来的旧衣服。
3月9日,姜宇拆开了北京、南京、青岛的三个姑娘寄来的三个大包裹,里面有毛衣、开衫、格子裙、连衣裙、没有拆吊牌的毛呢裤子等,总共一百多件。
2022年3月12日,姜宇将收到的旧衣服重新搭配。她说捡旧衣服穿,让她实现了穿衣自由,更让她不再循规蹈矩。/受访者供图
姜宇用灰色开衫配JK小裙子,搭配毛毛鞋子,她说这是标准的“杂志风”,五条看起来板型、颜色都不错的连衣裙,是很多姑娘正在淘宝下单的款式。其实,能把自己的旧衣服打包寄给发光公社的大部分女孩都有一个很质朴的观念——不想浪费。
发光公社是姜宇从天涯论坛上的一个换衣帖子发展起来的。发光公社,是女生之间互赠和领取旧衣物的平台,没有任何门槛。在发光公社App上,领取人只需要承担快递费用。如果衣服太多、没有时间上传平台,可以直接寄到发光公社工作室。
姜宇曾经收过的最大的包裹是小陆寄来的,里面一共有167件旧衣服。姜宇说:“包裹里有30多件衣服全新没拆吊牌,大多数衣服没有使用痕迹,我很纳闷,就去找小陆聊了聊。”
167件衣服,意味着普通人每天不重样地穿,可以穿5个多月,而小陆只用了55天。因为工作关系,小陆习惯了“30天穿衣服不重样”的穿衣逻辑,更夸张的是,她早中晚都要穿不同的衣服。
2019 年夏天,发光公社举办的“旧衣互赠”活动展示了洗干净并熨烫好的旧衣物。/受访者供图
曾经,姜宇和小陆有过很多相似的瞬间。在姜宇工作最忙碌的那段时间,她疯狂地买东西,商场打折时要买,上网几分钟要买,出国也要买。姜宇不停地买,不停地扔,她觉得自己的购物方式近乎病态。
姜宇将自己曾经的状态定义为“衣服暴食症”,简单地理解就是每一次疯狂购物后得到短暂的满足,但是随之而来的负罪感,又促使她希望尽快清除这些买来的东西。
过去的三年,姜宇没有买过新衣服,一直穿发光公社收到的旧衣服,但这并不影响她在抖音上被称为时尚穿搭博主,她不断尝试power suit、city boy等时尚风格。“不买衣服,但并不影响我追求时尚,保持时尚意味着人可以将自己延展到更长的时间刻度上,对我而言,时尚是积极的生活态度。
但‘快时尚’不是,它只是一个商业词语,加速了服装流动和服装贬值的速度,以及垃圾产生的速度。”她说。
姜宇认为,时尚是积极的生活态度。/图·unsplash
调查研究显示,在中国约46.5%的家庭有30件以上的旧衣物存在闲置现象,其中,女性闲置的服装数量是男性闲置的服装数量的5倍,中国每年被丢弃的衣服约有2600万—2800万吨,其中纺织品再利用的比例非常低。
发光公社的专职人员只有三个,旧衣服的清洗和整理主要还是依靠志愿者。所以工作室每个月只收10天的快递,每个月可以收到100多个包裹,里面包含1000—2000件衣服。旧衣服经过志愿者清洗、熨烫、拍照,最终发在发光公社App被其他姑娘领取。据统计,寄来的旧衣服能够实现互赠的至少占到了80%以上。
自救
2017年,姜宇开始“衣服暴食症”自救行动,在此之前,她认为买衣服是自己个人的问题,不认为“快时尚”频繁出新品有问题,很少关注环保组织,更不了解被自己扔掉的衣服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庞大的商业市场……
扔掉的衣服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庞大的商业市场。/图·unsplash
姜宇治愈自己的第一步是戒断“买买买”的冲动消费,她向20多位朋友要来他们不穿的旧衣服重新搭配;她在天涯论坛上发布《带着二手衣服旅行》的帖子,她收到了70多件旧衣服;她不断输出二手衣服的搭配照片,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网友;后来她通过QQ、微信建了换旧衣群,1个人运营7个群;再往后,她和朋友创建了发光公社、创建App。
在过去的5年,姜宇辞职,涉足新领域,深入地学习理解环保和全球服装产业,研究穿搭逻辑和时尚美学,进而尝试让环保观念融入商业模式。目前,发光公社的主要收入靠App的广告和一些投资,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盈利。
姜宇说他们并不着急,毕竟她偶尔也会吐槽App使用起来没有大厂的产品方便、搜索功能还不够完善、列表展示不够清晰,还有卡顿的状况……姜宇很清楚一个从论坛诞生的模式,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不断磨炼。
在“换衣大会”中,女孩们更关注衣服的搭配与适合度。/受访者供图
除了商业探索,姜宇还见证了很多和她一起泡在论坛、同有“衣服暴食症”的网友,这些年都被治愈了。发光公社的超级版主“迷猫”,2017年在天涯论坛看到姜宇分享“二手衣物”穿搭后,开始处理自己衣柜里的衣服。“刚开始,不论是发帖赠衣服,还是在别人的帖子里排队领衣服,都会有点尴尬,生怕别人会有什么看法,现在不会了,大家偶尔还一起相约线下的闲置物品互换活动。”迷猫说。
现在,在抖音账号“肤浅的江江”的评论区里,有人开始接受朋友不穿的旧衣服;有人决定一年不买衣服,并且已经坚持了两个月;有人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柜,无论是送旧衣服还是收旧衣服都不觉得丢人……姜宇和她的团队在尝试输出更多关于服装浪费以及治愈“衣服暴食症”的故事。
换衣大会
2021年9月,发光公社举办了当年的第七场换衣大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女孩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扔掉了多少件衣服。
上千件旧衣服被陈列在现场,现场来了30多位女孩,认领了几百件衣服。穿旧衣服其实对年轻女孩来说会有芥蒂,姜宇第一次穿网友给她的衣服也会介意,会担心衣服不干净、不卫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女孩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扔掉了多少件衣服。/图·unsplash
据了解,《中国废旧纺织品综合利用发展报告》中提到,目前适合服装纺织品的消毒方法主要有洗涤、压力蒸汽灭菌、紫外线消毒、臭氧气体消毒、环氧乙烷气体灭菌等几种。只要了解正确的消毒方式,穿旧衣服的芥蒂会慢慢降低。
国内线上回收平台飞蚂蚁的公开资料显示,旧衣主要的去向为旧衣出口、转运山区、环保再生、环保再造。近年来,“断舍离”的风很大,很多人认为把不穿的、不喜欢的衣服放在回收箱里,就是环保且安心的做法。小区爱心回收箱的“暴利”被不断曝光,旧衣出口的国家出现了严重的环境污染,简单丢弃的“断舍离”,仅解决了个人的问题,与公益毫无关系,公益的噱头往往只能给丢弃者提供一点自我安慰。
什么才是环保的旧衣处理方式?飞蚂蚁的创始人也曾表示,旧衣物的回收和处理环节其实会耗费很多成本,如果身边就有对旧衣物有需求的人,把旧衣物直接给他们,这样反而是最高效、最有价值的方式。
发光公社接收到的旧衣服,大多来自消费能力比较强的地区。/受访者供图
在换衣大会上,深陷在消费主义里的女孩,会通过直观的视角,重新审视服装的美和环保之间的关系。大家讨论最多的问题是这件衣服适合自己吗?怎么搭配?女孩们会更关注服装本身,摒弃消费主义的陷阱。
姜宇认为,人与衣服的关系是表达自我、连接社会。自我的获得感,从来都不能从“买买买”中获得。当再去看电影《一个购物狂的自白》,人们会看到一个疯狂购物的自己原来真的很可悲。
换衣大会已经在北京、成都、南京等多个城市连续举办过多期,每期均有数百件至上千件衣服被新主人带走。目前,因为疫情,换衣大会停了下来。
相比把旧衣服寄给姜宇,她更提倡同一城市的三五好友,组织一个小规模的换衣会,每个人收拾10—20件不穿的衣服,在家里互相搭配。她说,真不用担心衣服没人要,只要搭配好,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当代的旧衣服总能找到新主人。
被丢掉的衣服
Chipmunk是发光公社App上穿搭版块(OOTD版)的版主,周末有空就会去参加发光集劳动组。
2021年10月5日,北京。顾客在“多抓鱼回收站”二手市集挑选服饰。/图·视觉中国
Chipmunk会很仔细地在几百件旧衣服里挑出不适合转赠的,将无法再穿的拆掉,剪成布条,重新缝制,做成包袱皮。在发光公社,为了减少塑料袋的使用,包袱皮作为衣服的内包装,可以重复使用。
姜宇拆过成百上千个快递,大多数包裹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山东、成都、浙江等消费能力比较强的省市。寄快递的女性的年龄在25—45岁之间,比如北京和上海“快时尚”品牌特别多,有优衣库、GAP、ZARA、H&M等品牌;浙江和广州的姑娘多是穿本土的快消品牌;内蒙古、西安等内陆地区的女性对衣服的品质、时尚度、品牌的要求更高。
姜宇说,被扔掉的大部分衣服都来自“快时尚”品牌,年轻的消费者用一杯奶茶的价格就能买一件T恤,用一顿火锅的价格就能买一件大衣,这是很便宜,但他们也做了“潮流韭菜”。“塑料袋”式穿搭,一次性、一季性,廉价且毫无审美。他们收到过不透气的防晒衣、设计鸡肋的泡泡袖、聚酯纤维的汉服、氛围感十足的全蕾丝蛋糕裙,等等,越是爆款,时尚保质期越短。
年轻消费者很容易就掉进“计划报废”的陷阱,“聪明人”正在加速时尚,缩短衣服的使用寿命,“快时尚”品牌一年以50多季的更新速度出新品,一件衣服一周就失去了新鲜感。姜宇做过一个调查,一件衣服买来15天内未穿,这件衣服的命运很可能就是被主人丢掉。
数据显示,全球每年生产的服装数量达到1000亿件,其中50%在一年内就可能被丢弃。
“快时尚”消费的背后逻辑在于连续小额消费,放大感官刺激,全方位引导你过度消费。不为让你更美,而是让你在设定的商业模型里沉沦。姜宇说,就算穿了1000多件新衣服,你依然不会看到全新的自己。
《真正的成本》《时尚代价》《快时尚:低价消费的背后》等纪录片,都是在控诉全球服饰产业链背后充满剥削和罪恶,以及其造成的不可逆的环境问题。
我们真的需要购买这么多衣服吗?其实并不需要。
“在被丢弃的旧衣服中,可以循环利用的占非常少的一部分,企业首先碰到的问题就是破拆的人工费用比较高,一件完全由聚酯纤维制成的衣服,是可以重新处理为化学材料的。但如果衣服上有扣子、拉链或其他面料的拼接,处理成本就会增加。不仅在中国,在全球范围,能够进入再生循环系统的旧衣服占比不到10%。”姜宇说,焚烧会产生二英,对空气有严重的污染;填埋,很多聚酯纤维材质的衣服根本无法在土壤里面被生物降解。
据悉,旧衣服的全球平均回收率只有15%左右,其余的旧衣服全都被当成垃圾直接进了填埋场或者焚烧炉,每年的总量超过了9200万吨。
寻找新突破
关于旧衣服处理,姜宇也在寻找不同链条的合作。发光公社将具有保暖性能的衣服送给北京的“同心互惠”机构,与北京服装学院一起关注可持续时尚循环项目;与GoZeroWaste(零活实验室)发起“旧衣新生”活动。
“旧衣新生”活动。/微博@GoZeroWaste
今年春节前夕,姜宇找到叁般生工作室的设计师杨美卿,希望用旧衣服做一件新衣服。杨美卿看过材料后和姜宇商量做一件中式唐装。
一周时间,杨美卿完成了设计、做版、拼接、调整颜色搭配。在选择衣服的风格之前,杨美卿从衣服的质地和颜色方面进行了简单的分类,同一色系的拼接搭配在视觉上看起来会更舒服,也更日常。七条牛仔裤,除了口袋、裤腰用不上,基本全用了,考虑到贴身,她又拆了两件T恤,让新衣服穿着舒服且保暖。
杨美卿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衣服是发光公社没人认领的,也不意外姜宇拿旧衣服来改造,毕竟最近几年来旧衣改造的客人越来越多,客人带来的旧衣服有羊绒大衣、西装、篮球服,等等。
送到发光公社的部分旧衣服,有的并非没有穿着价值,衣服的品相不算糟糕,只是不时髦;还有一部分属于衣服品相很糟糕,不适合继续穿;剩下的就是品相极其差,只能当垃圾处理。而这次定制的唐装的材料,就是品相比较差、无人认领的服装。姜宇对这件花费480元的定制唐装非常满意,她说这是独一无二的,是成功的全新尝试。
送到发光公社的部分旧衣服,有的并非没有穿着价值,衣服的品相不算糟糕,只是不时髦。/图·unsplash
当年轻人开始明白时尚潮流完全不是历史的自然更迭,而是人为制造的现实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挣脱消费主义陷阱的束缚。在豆瓣、知乎、闲鱼、B站等平台上,可以看到有很多年轻人正在尝试极简生活,自学缝纫、DIY改造等,他们学着减少浪费,物尽其用,将旧衣服改成手账、做成娃娃,改成帆布包、抱枕、坐垫,尝试DIY扎染等。也有人在闲鱼上卖了几次衣服后,决定停止无节制的“买买买”。年轻人的消费观正在改变,“二手服装”也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上世纪80年代,国外就出现许多二手服装市场,但并未形成规模,虽然有不少明星开设了二手服装店,也多为奢侈品牌或定制服装。
目前,在中国能不能开一家“二手服装店”?姜宇认为服装行业在国内是一个过度饱和的状态,新衣服都不好卖,更何况二手衣服的质量和产量都比不过新衣服,愿意穿二手衣服的人依然属于小众群体。
目前,在国内,愿意穿二手衣服的人依然属于小众群体。/图·pexels
近年来,国内多家大型服装企业开始寻找旧衣再生的计划,通过科技手段找到更为环保的材料;与艺术家联合发起“旧衣再造”展览,越来越多的设计师会从服装的材料入手,寻找更环保、更耐用的角度设计衣服。
2022年年初,国家发改委、工信部、商务部等七部门发布《促进绿色消费实施方案》,提出到2025年以及到2030年我国绿色消费的发展目标,同时也提到鼓励推行绿色衣着消费。未来的服装消费,以生态平衡和环境保护为准则将是大趋势,无疑会有越来越多人陆续加入绿色低碳理念的新型消费行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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