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作家,著有《我这温柔的厨娘》、《美食从辣椒开始》等。)
食物常常让我想起重庆。那时,扯一把大白菜,井边洗净,一口大铁锅,柴火烧红了,倒入菜油,放一勺盐,把白菜倒入冒青烟的油锅。本来张牙舞爪的菜叶子,三下五除二就乖顺下来,吃起来,比肉还意味深长。
上世纪80年代,重庆已经有了西餐——那间孔二小姐经常光顾的咖啡馆,是我对西餐的最初体验。但日本料理开了几家就纷纷倒闭。重庆人性格辣胆子大,却唯独害怕生鱼片,大多数人觉得吃了会得病。身处内地的人对海鲜有种想象力,做海鲜时,最爱用特别多的辣椒把海鲜的鲜味轰炸掉。我却从那时起,偏爱日本料理,也爱做西餐。
我每年给自己假期,到世界各地旅行,有些旅程甚至是专为美食而设。在吃的经历上最愉快的一次,是在马德里那家著名的旧火车站改成的餐馆。头盘便惊艳:整只去皮的西红柿,毫无破口,里面却塞满极美的海鲜。西红柿红、酸、透明,鲜得快滴出水来,海鲜滑嫩、劲道、多汁,一旁缀着用龙虾壳盛放的调料,刀叉划开,三样一浇融,味蕾开花。我至今没有猜到,海鲜是如何被裹进整颗完整的西红柿里的。
我最难忘的罗宋汤,不是在俄罗斯吃到的,而是在伦敦。当年,好友黄宝莲(作家兼厨娘)第一次在伦敦用家宴接待我,里面就有这道罗宋汤。做法是:用牛尾加矿泉水来做底汤,牛肉不肥不瘦,一斤左右,土豆、胡萝卜、芹菜,各自成丁入锅。开一罐西红柿酱,加新鲜西红柿,橄榄油翻炒到透,浓烈酸味鲜味直冲入脑时,一起煨炖成汤。这道汤,是我对伦敦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的记忆之一。
还有一次,在德国逛早市的时候看到一家店在卖猪头,我当即买下。朋友听说我要吃猪头,个个吓坏,只有卖猪头的店主乐开花。德国人很少吃动物内脏,头、脚更是只有怪人才会吃。中国人认为动物这些部位的肉活,反而好吃。猪头拿回家煮了,切了,放上作料,香气扑鼻,我的朋友猛吃,自此迷上这道怪美食。
去法国,我念念不忘的,竟是生牛肉。当年去巴黎,高行健作陪,把我带至一家专吃生牛肉的餐馆。味道真是太美。肉其实是半生的,机器弄的,极薄,一层一层睡在盘子里,连吃几盘都不觉得饱。浇上起司、橄榄油,加一撮法式香菜,整个左岸便在味蕾上了。到普罗旺斯,也是高行健带路,仍然是吃生牛肉。不同的是,这次全生,切成丝,和日本吃法接近。西方学者看了很紧张:能吃吗?我吃了,脚底踩云,美不可言。只是可惜,那时高行健开始吃素,错过了这些美妙。
当年,被黄宝莲那碗罗宋汤“摄住魂”时,我变得对这道汤非常渴望。很长时间不敢沾它,拒绝想它,比如情愿吃清汤、奶油汤、蔬菜汤、浓汤、冷汤,或者蘑菇汤、咖喱青瓜汤,就是绕开它。仿佛思念一个人,已到了极致,就是忘记他——其实是为了他,到不顾一切的关头。
最性感的食物,莫过于淡菜,也就是北方俗称海虹的那种东西。它形似女子美丽腿间的嘴唇,色泽黄红中略带粉红。从未见过一道菜能有它这样性感。而且蛋白质含量高达59%。我幼年在重庆江边,偶尔吃到一次晒干的贝壳肉,此后邂逅淡菜,便觉得美过一切海鲜。至今吃过最好的,是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红式做法是加西红柿蒜粒香菜;白式做法是放葡萄酒和迷迭香。黑青色的壳里,显出性感的身体,引诱着我们的嘴唇和舌头。这才是西西里岛,性感的淡菜和它最配。
抛开主料食材,无论法国菜、西班牙菜还是意大利菜,想做好总有三样不能少:橄榄油、柠檬汁、大蒜。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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