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新中文版(范晔译)已由魄力巨大的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于今年6月隆重推出,报界和出版界一片叫好。笔者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译者据说是一位70后青年才俊,小小年纪便能担当迻译世界名著的重任,精神可敬可佩,勇气可嘉;忧的是,对其尚需时日考量、检验的译品一味不负责任的评判,被胡乱吹捧,以至于将被最终捧杀,造就不出一代译界精英来。
报载,西班牙语专家陈众议先生在谈到这部新译本时放话说,“……小说头一句很经典,他(指译者)把它断得很好。中文里‘想’里面可以涵盖‘回想’,西班牙语里面‘回想’和‘想’是两个词,他选择‘回想’,这是他仔细的地方。”(见2011年6月6日《北京晚报》)
《百年孤独》开篇第一句话,确实很经典,我们不妨来见识见识原文:
Muchos a?os después, frente al pelotón de fusilamiento, el coronel Aureliano Buendía había de recordar aquella remota tarde en que su padre lo llevó a conocer el hielo.
再来读读范晔的译文是否如评家所说的那么仔细: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不错,西班牙文的recordar(想起,记起,回忆) 的确被译为“回想”了(西班牙文尚有另一个表示“想”的动词pensar),评家的话说得很受用,但这并非范先生的首创和专利,因为早在20年之前,黄锦炎、沈国正、陈泉等先生就如此翻译了: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1982年他们发表在《世界文学》第六期上的译文作“将会想起”)
这两句译文,除了个别的字词,几乎一模一样,笔者实在看不出孰优孰劣。倒是陈先生,作为一位西班牙语文学专家,应该掌握《百年孤独》多种中译本的信息资料。那么说,岂非有掠人之美的嫌疑?而且,对于晚辈译者,那么说,难道是鼓励“创新”,而不屑借鉴前译?
笔者以为,重译或复译,必需拥有超越前译的勇气和功力。仅此小说开篇第一句话,笔者认为就有两处地方值得后译仔细(!)推敲,从而力图超越前译。笔者不揣浅陋,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求教于译界各位方家。原文中pelotón de fusilamiento一词组,迄今为止,中文无一译出,仅译为行刑队。遗憾的是,范译也没有纠正前译,超越前译。细心的中国读者也许会问:什么行刑队?执行绞刑?砍头?枪毙?活埋还是打针?原文原本是说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宜改译为“枪决执行队”。咱们中国懂英文的人多,不妨看看美国著名西班牙语文学翻译家拉巴萨教授的英译:“the firing squad”,倒是蛮贴切的。还有,上句西班牙文一个词组había de recordar,上举二译均作“将会回想起”,范译对此也只字未改,也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吧,但笔者以为都不够确切。因为西班牙文había de 的原型动词为haber de,并不是简单的将来时,而是表示“务必、必需、一定”之意,拉教授的英译“was to remember”,前辈翻译家吴健恒先生和高长荣先生的中译分别为“准会记起”(《百年孤独》,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和“准会想起”(《百年孤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倒是紧扣西班牙文原文的,新译并不如前译那样吃透原文,应该还有提高的空间。这,难道不值得后译学习借鉴吗?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攀登高峰打什么紧?牛顿就曾放过豪言,欢迎别人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登得更高。据此,这一句话似可译为:
“许多年以后,面对枪决执行队,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陈众议还说,“……范晔……有一些词译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例如手放在冰上的感觉,范晔译成‘它在烧’,这个很忠实,这很好……”(《京华时报》,2011年6月10日)
“和过去完全不一样”是不是就“很忠实,很好”?窃以为,译事不能光凭感觉,关键要看是不是忠实原文,贴近原文。西班牙文原文是“está hirviendo”,英译是“It's boiling”,意思都是“它滚开着呢”。笔者鄙意恰恰与陈众议相反:译成“它在烧”,反而没有把原意表述清楚,反而不忠实,不贴切。前辈翻译家罗大纲先生曾经说过,“只有不朽的创作,没有不朽的译作”,意思是随着历史的变迁,可以并且容许不断有新的译作面世。笔者敢于断言,如果《百年孤独》没有那要命而昂贵的版权,恐怕各种译本就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先生又说,“译作不是创作”,意思是说,译作绝对不可以违背原作的本意。笔者也以为,译作只有跟着创作,亦步亦趋,才能到达上乘的境界,而绝非任意更改变动原作的初衷。上引那个句子,平心而论,鄙意黄沈陈译本作“在煮开着呢”也未走样,吴健恒先生译得更是到位:“这东西滚开着哩!”相信这两句译文,即便是90后的青年,读了也不至于感觉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吧;而被讥为“语言资源不够用”,恐怕有失公允。再者说了,把孬说成好,难道是到位的引导?
笔者的结论是,对于文学翻译,评家和出版家(新中文版《百年孤独》或许遭遇审校缺失的尴尬)的责任应该是,严格要求,严格把关,严格审校,实事求是,肯定成绩,纠正谬误,以利译事的步步提升,而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味不着边际地奉承迎合讨好。打造文学翻译的精品,需要译家、出版家和评家(许多时候还需要热心的读者)的真诚而实在的努力和齐心而协调的合作,而决非仅仅依靠雄厚的资金,正如卡门女士曾亲口对笔者所说的那样,“钱不是问题”。
2011年6月23日,北京太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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