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王小帅的父亲反复劝告他,不要走有关戏剧或电影的路。
1959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导系、始终被失意落寞纠缠的父亲,一生跟戏剧有关,最后又跟戏剧无关。
父亲说,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人常常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戏剧电影本身的集体创作形态使一个作者很容易就被淹没掉个性,很多时候导演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在自传《薄薄的故乡》中,王小帅如是写道。父亲一直觉得,儿子应当去画画,这样就可以“独自一个人完成一件作品,这件作品可以是山,是水,是花鸟,无关乎别人,无关乎政治。在绘画艺术里,你可以自由自在”。
因为父亲一生的经历,王小帅选择相信他的话。但同时,王小帅也选择了坚持自己的理想。
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后,王小帅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上世纪90年代初,他站在人生第一部影片《冬春的日子》的拍摄现场时,忍不住在心里说:“对不起了爸爸,你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沉住气,坚持住,
我们都还在呢”
1992年年初的一天,已经在福建电影制片厂工作两年、写了五六个剧本的王小帅,在一次会议上听到厂领导说,像王小帅这样的年轻人想要独立工作恐怕还需要五年。这让一直等待机会的王小帅,忽然有了一种清晰的幻灭感。领导话音未落,王小帅就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回到住所,用不到三分钟时间收拾好背包,踏出厂门。他急急拐过街角,穿过菜市场,招手打车。车子启动时,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几天后,重回北京的王小帅和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同学刘小东、喻红,在东四和隆福寺之间的一家广东大排档吃饭。王小帅、刘小东喝二锅头,喻红喝汽水。席间,王小帅正式宣布,自己要流浪北京,并且要拍第一部电影。
“拍什么?”刘小东、喻红问。王小帅说:“拍你俩。”
“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没别人,也没一分钱,找不到正式演员。”
“我们能演戏吗?”
“不用你们演,待着就行。”
就这样,刘小东和喻红同意了。王小帅之前在福建时,刘小东就写信给他:“沉住气,坚持住,我们都还在呢。”很多年后,王小帅收拾东西时又看到这封信,他蹲在地上泪流满面。“他们就是为了帮我成就一个事,这样将来可以向别人介绍,这是我们同学,导演王小帅。”
《冬春的日子》剧照。(图/豆瓣)
《冬春的日子》就这样开拍了。王小帅借款5万元,聚集了一众老同学,拍了5个月。摄影机是从北影厂器材库里翻出来的废弃品,一开机就哗哗响;胶片由保定乐凯胶片厂提供——那时他们已经不生产用于电影拍摄的大本胶片,但王小帅说服对方,自己的电影可以帮助振兴国产胶片。每个周五,王小帅他们把摄影机从北影厂借出来,周六、周日拍两天,然后还回;周一,王小帅独自拎着拍好的胶片,坐火车到保定冲洗。
同是1992年,同为“第六代”导演的贾樟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一段关于王小帅拍摄《冬春的日子》的描述——“扒着拉煤的火车,去出产地保定买便宜的乐凯黑白胶片。”这让彼时仍在投考北京电影学院的贾樟柯深受鼓舞,以至于多年后,他在参加“一刻talks”演讲时提到:“今天已经发福的王小帅,那时候一定青春年少,身手矫健。河北大地繁忙交错,呼啸而过的无数列车上,原来还搭乘过一个青年的电影梦。”
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被迫“野蛮生长”,当被问到“最有意义的作品是什么”时,和相对官方的回答“下一部”不同,王小帅非常看重处女作《冬春的日子》,因为它是“从0到1的起点,让你从梦想做导演,到真的成了导演”。
而只要开始,就预示着更多可能。因此,在2016年成立冬春影业后,王小帅也一直想要帮助更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开启电影梦。2023年9月,作为IM两岸青年影展评委会终审主席,王小帅出现在了福建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的创立理念和王小帅的想法不谋而合——帮助年轻电影人搭建更多关于创作的桥梁与机会。在密集看过最终入围的几十部短片后,王小帅感到这才是真正的“野蛮生长”,“它们代表着未来电影的一股凝聚力量”。
但王小帅也强调,在人人都可以拿起手机拍摄、做导演这件事也变得不再神圣的时代,创作者的耐心与认知显得更为重要。
“在中国电影市场突飞猛进时,
有一条窄路也必要有人去走”
这更像是一种有感而发。当年从福建回到北京,走在街头,王小帅忽然发现,一切都需要从头再来。“一个离开学校的人,社会就这么硬生生、辽阔阔地铺展在你面前,家庭的支持、朋友长辈的赞美这时已如沉在水中的石子,河水就这么无情地流淌着,你要成为你自己水中的掌舵手。”
而生活这条河,不断冲刷、磨砺每个创作者的,“大多是才华以外的东西”。就像多年来,王小帅的影片屡屡获奖,但对于“靠什么赚钱”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找到答案;他说自己爱吃、爱玩,当老同学刘小东拿起画笔画他时,他都忍不住感慨“生活呀,都是麻烦,短暂的乐子都得主动找啊,快乐太难得了”,但他有时却忍不住在公众面前显示愤怒的一面——2015年因为《闯入者》1%的排片率,他对媒体表示,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而生活这条河,不断冲刷、磨砺每个创作者的,“大多是才华以外的东西”。
天性中潜藏的不随波逐流,成了王小帅身上的标签。也是在那次“一刻talks”的演讲上,贾樟柯提及“第六代”导演时说,他们这些不合时宜的人拍摄的影片往往无法产生利润,但他们选择跟现实有关系、跟真实有关系。他们的影片“相互补充,相互串联,隐约勾勒出了一条中国变革的影像之线,不至于让中国人的真实遭遇在物欲的喧嚣泡沫中无迹可寻”。
在贾樟柯眼里,他们都是一批忠实于电影的人,“我们无论在与什么对抗,譬如商业经济,都呈现出超凡的毅力”。早在2003年,王小帅曾和贾樟柯、娄烨等10多位独立或所谓“地下”电影导演,去北京电影学院参加了一次由国家电影局组织的特别座谈。会上,他们除了得到他们可以拍片了的信息,也得知电影从此要走市场化的道路。
在《薄薄的故乡》中,王小帅回忆,他们几个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那般欢欣—— “市场化当然是早就该有的必然之路,但这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市场化?独立的思考、个性的表达、自由的创作能否在新的夹缝中得以生存以至发扬,共存于这个‘市场’?”
带着新的担忧,王小帅、贾樟柯和娄烨找了个酒吧坐下。王小帅决定做《青红》,娄烨也决定做一部片子。他们当然知道在新的市场化、商业化之后“应该”做什么,但心里的声音却一直告诉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在中国电影市场突飞猛进时,有一条窄路也必须有人去走。这条路不会比头一个十年好走,相反,可能会越来越难。但埋下的种子多了,破土的概率还会少吗?”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回看这20年,在商业和钱做主角的时代,王小帅也许也有过困惑,不然他不会在《地久天长》上映时对媒体表示“你做了很多,得到很多荣誉,心理上应该很满足,却没有挣到很多钱,你还是会缺少安全感”。但2023年的这个秋天,他向我感慨:“我现在拿一个剧本给人家看,我说这个剧本能有50亿元票房,那就是开玩笑了。”也许,在经历了艺术与商业的拉锯后,他始终还是那个严肃电影的捍卫者,按他自己的说法,“我很幸运,一直顺着自己感知到的东西拍片”。
以下是《新周刊》与导演王小帅的对话,有关创作、磨砺与耐心。
搞电影是一套复杂的系统工程,
你必须观全局
《新周刊》:作为IM两岸青年影展评委会主席,你如何评价这些短片?
王小帅:短片不进入市场,反倒像露出的沙砾,显得比较自由。你一眼可以看到创作者的本心。没有人给他把关,也没有人给他提意见,作品的纯度会相对高一点。这是创作和成品最好的状态。
《新周刊》:但每一个创作者,都有一个长片梦吧。
王小帅:做长片就像毕业以后真正跨入社会,你要自己去谋生,学校、老师对你的保护都不在了,你要过资本的关、市场的关……这都是很残酷的。
2023年9月,作为 IM 两岸青年影展评委会终审主席,王小帅出现在了福建平潭。(图/由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你也在帮前两届IM两岸青年影展的获奖人孵化长片。年轻人该如何面对“很残酷”的市场?
王小帅:只能一步一步来,需要耐心。有的导演会想,“我想法有了,剧本写出来了,赶快给我钱,我就能拍出来”。但我们需要保证剧本的成熟,年轻人野心大、经验少,我们只有帮他把剧本把握好,才能给投资方信心。如果他认为自己的想法不能改、不能变,那我们就无法达到一种默契。
对于年轻导演,我首先会看他的文字能力;其次,会看他的个性。制作一部电影,他的才华所占的比例,可能真的就只是30%—35%,剩下的,看的是脾气、性格,甚至人格是不是健全。前段时间我跟宁浩聊天,他和我的想法一样——你的才华在这,我可以放手相信。但是我们花时间最多的,是跟年轻导演吃饭、玩牌、喝酒、聊天,看的就是一个人是不是善解人意、通情理。
另外,也要看他对电影的认识。同时,他要对在电影呈现出来之前,自己可能要经历的事情有判断。
《新周刊》:但是创作者有时容易自我。
王小帅:对,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们把电影艺术看得很崇高,把自己的热情和感觉看得很重,这是对的。但搞电影是一套复杂的系统工程,你需要在观全局的同时,一点点把才华呈现出来。
有些导演有耐心,知道并不是自己一出来就会被市场欢迎,也能看到别人对他们的善意的帮助。我相信,有这份耐心和认知,很可能某一天,他就成功触碰到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作品。
“除了呈现真实,
我更愿意保持一个距离反思”
《新周刊》:今年电影暑期档“爆款”频现,票房超20亿元的影片有4部。你如何看待近些年的电影市场?
王小帅:对于今年暑期档,我们看到的就是有几部好的,但有些偏重现实主义的或稍微个人化一点的还是不行。老的矛盾、老的困惑,依然存在。
但是我们不能在不好的时候哀鸿遍野,好的时候又觉得希望满满。我们还是要更多地去探讨根源——如果有这么多的可能性、这么好的市场、这么强的观众基础,如果能够给创作的自由度更大一点,我相信,不管是工业化的,还是那些作者型的、偏艺术气息的电影,都会一荣俱荣地更好起来。
《新周刊》:每次去电影节,包括一些青年电影节,氛围都很好,但是它们会不会最终成为乌托邦一样的存在?
王小帅:像IM两岸青年影展或平遥国际电影展等,它们给年轻人创造了机会。这届IM两岸青年影展,至少从投片数量上看,年轻人离梦想更近了——他们可以到电影节彰显身份,等待被发现。
以前,观影渠道少,而且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拍电影。你必须学这个专业,才有可能触碰它。现在,电影教育变得普遍,每个人也都可以用手机想拍就拍。这很像2000年左右电影开始市场化的时候,那时流传一句话——拿着砖头扔到墙外,砸中9个人,9个人都是导演。
现在我们的电影节也不止于放片,就像IM两岸青年影展也开辟出了创投环节,帮助一些剧本慢慢孵化。对创作者而言,这些表面的、结构性的、市场化的东西已经搭建得相对完整。我觉得还差最后一把——让这个行业真正到市场上去检验,让真正的市场去淘汰、去梳理这些电影。
王小帅在《地久天长》拍摄过程中的工作照。(图/由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有人评价,“王小帅的电影非常知识分子化,绝对不是平民的视点,但是并不代表他将自己和平民分开,也不代表他要将自己和生活切断”。你如何看待这个评价?
王小帅:我本身也是普通人。有些电影的所谓“平民化”,是创作者扎到同属他的人群去呈现人的奔波、遭遇的各种不公。除了呈现真实,我更愿意保持一个距离反思。
《新周刊》:你在创作中,是怎样的状态?
王小帅:我们的生活是创作的宝藏,但创作意志并不会得到充分表达,不能免除别人对你的审视。我也努力去理解,我可以在创作过程中经受苦难、协调问题,但意志或者艺术观不会百分之百地输出,总要妥协,可能要拿出40%—60%去配合,有时会挣扎得厉害。
投资方对我可能也没有太大的期待。就像我现在拿一个剧本给人家看,我说这个剧本能有50亿元票房,那就是开玩笑了。这也是我说剧本很重要的原因。投资方面对一个剧本时非常清楚做它的目的是什么、可能性是什么、风险是什么、期待是什么、对标是什么,有了这些判断其实更好,大家反而心态比较平和。
“对我来说,
有话想说甚至有怒气,都是能量”
《新周刊》:你总说,IM两岸青年影展应当让年轻人更好地玩起来。为什么?
王小帅:年轻人的生命本应是活跃的,荷尔蒙是随时积攒要爆发的,但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网罩着他们。这个社会应该是自由、奔放、热情的。就像昨晚的音乐会,后来,一些年轻人站起来、跳起来,跟着台上的乐队释放他们的荷尔蒙,其他人也慢慢被带动。年轻人躁动起来,把自己解放出来,我觉得IM两岸青年影展才算真的开始了。
《新周刊》:你是个什么性格的创作者?
王小帅:我喜欢热闹,喜欢玩。只有这样我才有更多触角触到社会生活本真的一面。当然,有些人就不喜欢社交,就愿意一个人待着孤独地思考,跟宇宙沟通,一脑子哲思。你得找到自己喜欢的方式,这样就会很开心地去处理事情。
“让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也能弥补一些内心的感受吧。”
《新周刊》: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围绕家庭生活展开。你对这类题材有偏好?你达成“自洽”的状态了吗?
王小帅:对我来说,有话想说甚至有怒气,都是能量,反映到创作上,就是我想做的。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在大的不可控的社会里浮浮沉沉,在短暂的欢乐之后,有心酸,有难受,有痛苦。看到这些,我会说:凭什么?我们的命运恰恰太不自洽了。
《新周刊》:这种偏好,和你的成长经历也有关系?
王小帅:有一点。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挥之不去的东西和他的生长环境以及家庭有关。像我们家,来来回回、抛来抛去,都是被动的。我也尝试像大家一样拍拍爱情片,改变一下自己的眼界和思路,改不过来呀。
《新周刊》:人还是要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东西。
王小帅:拍到现在,我还是很幸运的,顺着自己感知到的东西在做。我们经常会有闪念,但是马上就会怀疑能不能做,慢慢地,念头就消亡了。我觉得最好的,是念头出来时敢去做。你一做,发现这条路通了一点点,你就知道这个事是能做的,是挡不住的。
《新周刊》:整体上你是个乐观的人吗?
王小帅:我并不乐观。我觉得能量是守恒的,我好玩好吃,就已经很乐观了。
《新周刊》:让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也能弥补一些内心的感受吧。
王小帅:可能往往越是这样,越悲观,鸡汤我喝不动。除非把创作的自由当成最高的境界,这个时候如果我做不成了、我失败了,我是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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