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他变得随心所欲,重获自由。不受任何人打扰,无须顾忌,大快朵颐,享受美食的这种孤高行为,正是所谓现代人被平等赋予的最佳治愈。”这是日剧《孤独的美食家》每一集开头的独白。有人也许会觉得它话里有话:干吗要说“享受美食”是“孤高行为”?又为什么要强调“被平等赋予”?作者无非是强调物质文明的重要性而已,真的需要这么多套路吗?
在很多国家,强调舒适曾经等同于堕落。也许是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的《堕落论》给了《孤独的美食家》原作者久住昌之安心享受美食的底气。
坂口安吾在《堕落论》与《堕落论·续》中,有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如:“他们思考出‘武士道’这一粗莽万分的法则,其最大的意义就是面向人性的弱点筑起了一道御墙。”他说堕落是美的,“人类顺从命运的身姿,总是带着一种奇特的美感”。“特攻队的勇士们不过是一层幻象,人类的历史是从他们变成黑市商人开始的。”基本上可以说,这些言论摧毁了战前“武士道”精神的基础。
堕落文学的创作者大部分是贵族。坂口安吾与太宰治的父亲都是议员,算得上出身贵族。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主人公也是贵族,表面上容易让人想起文风奢靡的意大利兰佩杜萨亲王的小说《豹》。但日本这派作家的精神内核,更接近的则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波德莱尔的生平中随意选取一段就与《人间失格》的情节相撞:由于不节制地挥霍,波德莱尔的家人于1844年指定了一名监护人管理他的财产,按月拨给他200法郎。次年,波德莱尔企图自杀……
在导演筱田正浩根据坂口安吾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改编的电影《樱之森之满开之下》里,我们会感到惊悚与恐惧,但可能会忽视坂口安吾喜爱的波德莱尔的影响。在波德莱尔那首惊动了法国政府、不可思议的诗《腐尸》里,最后两段(也是全诗中最为雅驯的部分)如下:
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请允许我不将《盛开的樱花林下》与此诗的相似段落列举出来。刚接触这类文学的人震惊之余,多半会认为日本人就好这一口,但这种风格其实是日本人从法国人那里有样学样、一步步临摹来的。影片中岩下志麻玩人头玩得不亦乐乎的镜头,灵感极有可能来自王尔德(另一个来自欧洲的声名狼藉的堕落派大师)的《莎乐美》。莎乐美与约翰的头对话固然令人惊骇,而美女岩下志麻玩人头的情节可能就让人魂飞魄散了。
这派作家的想法不仅局限于美学。波德莱尔除了写诗,还参加过起义,他在街垒中挥舞步枪的时候,呼喊的口号是:“打倒奥皮克将军!”奥皮克就是发给他生活费的继父。
出身贵族,醉心于美学革命与社会革命,生活方式颓废,这是他们的共同特点。兰佩杜萨亲王要收敛许多,读他小说的人不多,维斯康蒂(父亲是公爵)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浩气盖山河》更为有名,从中看不出有多少离经叛道的东西。这是因为亲王的领地、爵位并未丧失,他不能造次。
出身于俄国贵族的纳博科夫写出了全世界公认的堕落小说《洛丽塔》。当然,这本小说后来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值得留意的是,纳博科夫身上的贵族气质吸引了华裔评论家刘禾的注意。在纳博科夫的自传里,这个地主少爷坦承自己曾对农民的女儿波兰卡有好感,但他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我害怕她结满泥土的脚和衣服上的污浊气味会使我反感,更甚于害怕以准庄园主的老一套的挑逗去侮辱她。”
刘禾用阶级分析手法出其不意地袭击贵族子弟:“纳博科夫与波兰卡之间的那种隔膜,很难用概念去捕捉,它是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无法穿越的屏障,几乎就是禁忌本身……我反复琢磨这种禁忌背后的神秘力量,忽然得到一个启示:它不正是俄国革命爆发的深刻原因吗?”
堕落,通常的意义是指道德层面的滑坡。但道德标准本身一直在变;文学也一样,从被统治阶级豢养到卷入充满竞争的印刷行业,使命也在发生变化。
波德莱尔被法庭删除的几首诗,很快就准许印刷了,他甚至获准参评法兰西院士。在欧洲,人们习惯了宽容地对待艺术。随后,也许更堕落的作家萨德侯爵被发掘,其作品广泛传播,甚至中国人也不陌生,所谓SM(Sadomasochism,性施虐受虐狂)中就有萨德名字的缩写。这个名单在20世纪又添补了巴塔耶、热内等人,说前赴后继应该不为过。萨特写过一篇歌颂热内的文章,标题就是离经叛道的《圣热内》。
但日本作家不太一样,他们虽有反天皇、反战争的主动要求,在美学上则有被迫反抗的成分。战后坂口安吾曾在电影公司负责文案。当时的社会舆论认为,必须回到战前那种“健全”的道义状态,日本才有救。有人认为应该拍一部电影,“要有老农夫树皮一样粗硬的手,以及打了补丁的和服等代表了日本父传子、子传孙的吃苦耐劳精神的象征物”。
出于美学上的反感,坂口安吾“婉拒”了写这种剧本的差事。他认为,战前的所谓“武士道精神”根本就没真正存在过。战败后大家也都看到了“六七十岁的将军们不选择切腹,反倒是像马一样被人拉着嚼子,并排挨着走上法庭”。
坂口安吾认为,人首先得本真地生活。“想要的东西坦诚去索取,厌恶的东西就直白地说讨厌。”他因此倡导:“日本及日本民族必须堕落!寡妇们请自由恋爱,坠入地狱吧!复员军人们去当黑市商人吧!虽然堕落本身是恶的,可不花本钱绝不能得到真金白银。”
“花本钱”的意思是丢脸,“真金白银”的意思是未来。也就是说,舍不得说那些丢脸的真话,民族不会有未来。
中国当然也有堕落文学,不过不必再提那些人尽皆知的书籍了。值得一说的是从80年代到90年代,文化人普遍有一种时代堕落了的感觉。原因不在于大众读了什么堕落之书,而是他们不怎么读书了。文化人的骄矜与愤懑之态,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某著名诗人在当时最著名的《读书》杂志撰稿评议全球文化事件,以轻蔑的口气说今天的美国电影已经堕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1994年获奥斯卡奖的电影名字居然叫做《浆状小说》,可想而知是什么货色。但,那究竟是什么货色呢?其实,是作者翻译错了。所谓“浆状小说”的原文是“Pulp Fiction”,翻译成“低俗小说”才是合适的。今天,这部昆汀·塔伦蒂诺导演的作品几乎是无法撼动的经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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