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伟华,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就是说,诗可以激发人的情志,可以去观察社会现象,又可以去交朋友,可以讽刺社会上的不良行为。其中在公共空间所发挥的两大功能,包括“观”和“怨”都体现了儒家对社会的关注和责任。说到底,诗是言志的,但这个志是“大志”,是符合儒家思想的个人意志,应该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否则,像柳永那样写都市繁华,男女心境,才情虽流传于街头巷尾,却被正统视为“淫媟”。
从商到春秋,诗主要用于“祭”和“戎”。
关于孔子删诗最早见于《史记》。传说从商代至春秋的诗有3000首,孔子根据礼义标准选了305首,集成《诗三百》。其中《周颂》的全部以及《大雅》中的一部分都是祭祀诗,祭祀山川社稷、天地之神,赞颂祖先功德,也就是用于典礼的诗。诗的另一种用途就是“赋诗言志”,能赋诗言志的人是有社会地位的,而且多用于外交场合。诵读已有的诗是为了表达思想,这也是先秦人表达思想的独特方法,且多用于和战争相关联的外交场合。从本质上说,无论“祭”(祭祀)和“戎”(战争)都是有关国计民生的事,其出发点应该是“忧国忧民”吧。
把诗和娱乐放在一起来讲,在儒家正统看来一定会降低诗的等级。有些本来是写爱情的诗,到了汉代被经学家一解释也就有了深文大义。如《诗经》开篇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来说善良美丽的姑娘是小伙子最理想的配偶。但经学家们讲得就玄了,他们看到这不是一般的爱情,是赞美后妃德行的,这叫“后妃说乐君子之德”,爱情诗被楔入了教化的内容。
受佛、道影响的诗人仍藏着儒家救世忧民之心。
除了儒家之外,佛和道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深远。唐代佛教和道教都受到重视,人们可以自由信教。李白信道教,他认定老子(李聃)是其祖宗。道教修炼是要冥想的,所谓存想思神,李白诗歌想象奇特,是受到道教的影响。
唐代山水派诗人王维生长在一个佛教气氛十分浓厚的家庭,母亲是一个笃诚的佛教徒,禅宗对他影响很大,成为他世界观的一个组成部分,对其诗歌创作产生了不少影响。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诗中的禅意,集中地表现为寂静清幽的境界。因为在人世间难以找到这种境界,便寄兴于空山寂林,到大自然中去寻求。
空、寂的境界经常出现在他的诗中,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独坐在幽深的竹林里,弹琴长啸,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明月为伴。他欣赏着环境的冷寂,体验着内心的孤独,沉浸在寂静的快乐之中。
佛教认为,世俗世界的一切,本性均为苦,造成苦的直接根源是烦恼(一切世俗欲望、情绪和思想活动的总称),彻底断绝一切烦恼,即可得到快乐。诗人置身于远离尘嚣的寂静境界,感到身上没有俗事牵绊,心中没有尘念萦绕,因而体验到了寂静之乐。
王维也好,李白也好,虽然受宗教影响很深,但内心深处还是藏着儒家救世忧民之心的。王维曾到过边塞,写过《使至塞上》,尤其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写进入边塞后所看到的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画面开阔,意境雄浑,寓悲凉之情于壮美的景色之中。近人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名句,可以看到王维入世之心,滚热的情怀。李白更是一个热衷于功名的人,而且会充满激情去表达建功立业的理想,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可以“直挂云帆济沧海”。
杜甫和李白异曲同工:不得志。
通常诗歌中“救世忧民”和“娱乐”会分别联想到杜甫和李白,杜甫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他的诗总体上可以说是为忧国忧民而作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说自己整日为百姓忧伤,以致肠内焦热。邻居的寡妇插上篱笆防止别人来摘她家树上的枣子,人们不太理解,杜甫能替这位寡妇说出心里话:“不为困穷宁有此?”真是对弱者同情到体贴入微。“三吏”、“三别”是杜甫忧国忧民、感时伤世的代表作品。
李白则在饮酒中寻找快乐,并把这种快乐写入诗中,他在《将进酒》中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以饮酒、醉酒为娱乐,似乎把这种饮酒快乐置于人世间第一等快乐之事。但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看到了一个孤独者的苦闷。因为沒有人可以为伍,只好去请明月了。“举酒邀明月”的图景完全可以成为唐代的“苦闷的象征”。李白是关心民众的疾苦的,他看到江上的纤夫,也会喊出:“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李白亦是有理想而不得志的。
古代文人的娱乐:联句、写词。
古代文人玩得雅,一起来玩诗,有一种是几人一起来联句,人少了也可以玩,夫妻之间也可以联句。魏末晋初的贾充,官做得很大,历官尚书令、司空、太尉,他与妻李夫人就有联句,“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充)。叹息亦何为, 恐但大义亏(李夫人)。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充)。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夫人)。我心子所达,子心我亦知(贾充)。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夫人)。”
唐五代有了新起的文学样式:词,词是给人以娱乐的,因为词是应歌而作的歌词,而“词之用”在于它是为了满足宴饮者娱乐需要,就像现在的KTV,不过那是请歌女表演的。从词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娱乐化了。
古代诗词写作中有不少值得去玩味的现象。比如,男诗人喜欢以女人的口吻去模仿女人的行为举止,而且特别会揣摩女人的心理。如温庭筠《菩萨蛮》,其中“小山重叠金明灭”写的是屏风上的图案,为女人所居的环境。“鬓云欲度香腮雪”指女子发型,因未梳洗,可能有发丝挂在脸上了。下面都是女子的梳洗化妆,画眉,照镜,“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形象生动。温庭筠以男人身份去代女性写,后来都写出名了,成了明星,街市都传唱温庭筠的词。
柳永一生大都在妓院巷里唱和,写欢情的作品不少,但露骨的香艳作品其实也不是很多。柳永拜访晏殊希望得到提携,晏殊却指出他只作“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词,这句出自柳永的《定风波》,讲的是少妇思念丈夫的情绪。“闲拈”、“慵拈”都写出女子的闲懒和娇情。从应歌的意义上说这首词有“本色”的韵致,用字用词亦通俗,甚至是俚俗的。但对人物心理的描绘也生动贴切。
晏殊地位高,至参知政事,而且又以赋性刚峻、居处清俭称,批评柳永作词低俗,柳永也就认了,无言以对,惭愧告退。但晏殊也曾作过《少年游》,虽不及柳词俗艳,但也是情种所为,柔情缠绵。可见写爱情、写艳情主要是由词的体、用决定的。
因此,诗既可以兴、观、群、怨,也可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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