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顶着一头利落的银灰色短发,那是我看见叶童时最深刻的初印象。采访叶童的过程当中,时常感觉她的顽皮和不经意的戏谑感。专注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盯着当下的人或事物,静静地、单纯地观察;放飞的时候,她的言语和表情跳脱,话语里时不时抖机灵,聊到兴奋之处,会像孩子那般大笑。
与叶童见面约在深圳雅昌艺术中心。叶童穿着一套蓝色蕾丝拼接提花面料、富有东方工艺美学的新中式套裙,迈着轻盈的步子,徐徐向我们走来。
(图/新周刊摄)
访谈拍摄结束后,她换上了一双舒适的洞洞鞋,脚步变得欢快,乐呵呵地环视手忙脚乱的工作人员说道:“当导演听起来很厉害,但很辛苦。如果别人问我道具用红色还是黄色,我就会很纠结,好难啊。我还是比较适合教演员怎么‘骗’观众。”她一边说,眉眼一边演着纠结的神情,说完脸上浮现一丝调皮捣蛋的笑。
“最怕别人怎么评价你?”她想了一会回答:“(最怕别人说)她为什么不老?”
在很多对女明星的评价里,“不老”通常被认为是赞美之辞。我们原本对提及年龄的话题有些预设,可一开始,叶童就戳破了这层“膜”。
“应该想说我(是)老的,但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不去面对自然的老,会把‘不老’当成称赞呢?通常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评价。”
(图/新周刊)
不老
2022年5月1日,叶童的视频引起网友热议。满头白发丝耷拉散落的叶童,穿着短袖白T恤,坐在窗边弹电吉他。底下有网友惊呼女明星已然衰老、不如记忆中那般,也有人留言:“像一个年轻人染了奶奶灰而已,精神头真好。”
叶童弹电吉他的视频引发了网友热议。(图/截图)
在2021年《导演请指教》的综艺里,导演关锦鹏找来了叶童拍摄由电影《胭脂扣》改编的短片《人间烟火》,片中叶童饰演的角色对应着梅艳芳饰演的如花。香港西环的旧城区,坚尼地的电车路线,片中的场景让叶童感知时间的存在和流逝。
为了呈现角色,关锦鹏与叶童商定了一个浅色的短发造型。他认为银白色短发的叶童恰好有一种介乎于“人鬼之间”“模棱两可”的暧昧感,很适合片中来自未知时空、现身于现代城市的香港女人的感觉。
就在那期间的某一天,她发现好像不认识自己了,“我一直都在包装之下生活,如果撕下包装,我会认得自己吗?我很想看看真实的我长什么样。”她同样做好了面对外界的声音的准备。有人称赞她的坦荡和勇气时,她好奇当中夹杂了“荒谬感”:“面对自己也需要勇气,不觉得很奇怪吗?”
作为女明星,外界的凝视通常是迎面而来的。早期由倪匡、蔡澜、黄霑主持的《今夜不设防》明星访谈节目当中,倪匡当着叶童的面,前言不搭后语地感叹道:“叶童真的好奇怪,你怎么看她都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但你又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叶童的美,带着生命力和风韵。(图/《今夜不设防》截图)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的美人们自带氛围感,各有各的风情,风姿绰约的片影至今仍让人念念不忘。叶童觉得自己不算世俗标准下的美女,但自知她的美是特别的,“我明白如何发挥我的魅力,那是独一无二的。”
她对当下流行的审美保持警惕和距离。前几年,她因穿短裙遭到不少非议。女性公众人物总是如同被放置在高倍数的显微镜下,对于女性的衰老、容貌变化的讨论,她们有更直观和锐利的感受。她不解的是:“难道穿短裙也有不同的年龄标准吗?为什么我们总是对美有太多来自传统的束缚呢?”
活在外界期待当中的她们,“做自己”往往得抛下更沉重的包袱。“为什么不老?”这样的问题,似是公众总在提醒她要面对世俗既定的“社会时钟”。
“你知道老一定会发生,但我们好像总会对未知感到恐惧。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会把它妖魔化。我以前没有经历过30岁,以为可能需要做不喜欢的事,可是没想到我30岁的时候才是我最开心的阶段。那人也应该好好跟60岁相处,为什么要抗拒这些变化呢?”
应对变化,她选择用一种淡然拥抱的姿态。她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自己而停顿,她也不会沉溺于过往。面对未知的世界,她认为最大的安全感源于独立的自己——“安全感,别人给的,可能永远觉得不够;自己给予的话,一点点就够了。为什么大家会害怕老,就是怕要依靠别人,不能自理。如果你没有好奇心的话,很容易变老,哪怕你只有30岁、20岁也一样。”
Green and young
很多人并不知道,叶童本名为李思思。她从平面模特出道,19岁首次出演的电影便是被誉为香港新浪潮代表作之一的《烈火青春》,导演谭家明觉得她富有生命力,且有童真——Green and young,“叶童”从此成了她闯荡江湖的艺名。
年少成名的履历,让“天赋型演员”的光环就此伴随着叶童。她从未受过专业表演训练。20岁时,她凭《表错七日情》赢得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后;4年后,又借《婚姻勿语》二度夺得影后殊荣。
叶童在《烈火青春》中饰演Tomato。(图/电影《烈火青春》剧照)
即便起点这么高,回顾40多年的表演生涯,“运气、运气、努力中”是她总结自己的三个词。她认为起初的更多时候,她被“本能”推着走。
演员常常就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状态下,寻求表演创作中哪怕是一瞬的火花。在表演的世界里,叶童经历过被动、迷茫的时期,每次靠着自我经验和感觉,进入创作通道,但并不是每次都能与角色碰撞出火花。她时常会怀疑自我。
她曾有一次卡在了从未有过的“结”上。那是一场循环往复、经历数次NG的哭戏,情感也在一直持续地消耗。在那一瞬,她似乎被压力反弹到失控,冲到了摄影棚外面大声叫喊,冷静了数分钟,又回去继续重拍。
“不会有一本书告诉你,演员这条路怎么走,怎么经历起起伏伏,只能自己去感受。”叶童称,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生命,她感受生命年轮的变化时,同时也在表演当中感受角色的变化。演员与角色的互相成就,某种程度上就在于他们在角色当中投射了自我的一部分,生命也因为角色有了厚度。
这种“结”在数年后的某个阶段,自然而然在年轮的生长中解开了。近年来她重温了卓别林的黑白默片,感叹于纯肢体表达的能量。刚好香港导演邓树荣向她招手——他执导的形体剧《李尔王》正在选角,叶童将它视为重新发掘表演和身体的试炼场。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戏剧当中的经典角色,而她饰演的李尔王被赋予了现代性的符号。全剧没有一句台词,演员用呼吸牵引着身体与空间的流动。现代版的李尔王是退出社会主流舞台的“失语者”,身上交织着种种被压制的强烈情绪:困惑、孤独、愤怒、悲怆……如同一处冰川底下,竟有亟待爆发的滚滚火山。
叶童在《李尔王》剧中饰演女版李尔王。(图/《李尔王》剧照)
“那是很原始、返璞归真的感觉。你的心不能完全放开去演,把所有的东西收在心里面,才会真实感受到内心的能量。进入表演世界时,我会给自己做一个小小的空间冥想,想象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荒野当中,能让我集中内心的世界。放空是很重要的,生活有时候也要懂得关机。”
李尔王的角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叶童在电影《我爱你!》当中饰演的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赵欢欣。她并没有多少对白,她放弃了去“演”一种预设的病人状态,而是用角色的视角和近乎婴儿的本能方式去感受周围的环境和亲人。
有一场戏她非常喜欢:赵欢欣和梁家辉饰演的山哥,惠英红和倪大红饰演的长者,四个人一同去游乐园玩耍。“就像我们平常走在大街上,看起来大家都是很简单的普通人,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各自都有各自的姓氏,各自的人生一样静水深流。”
《我爱你!》当中叶童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图/《我爱你》剧照)
从表演的角度上来说,饰演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赵欢欣有容易抓人眼球的戏点,一旦抓住这个点,演员可以澎湃地将她演得疯癫、张扬,但叶童选择了克制和收敛。这也是她认为最难拿捏的状态。
“倒推10年前,如果有机会在更年轻时接到这个角色,我想我可能会演得很跳跃,性格会很容易‘蹦’出来。但放容易,收很难,需要平衡,做减法。就像台词有时是把所谓的东西进行了包装,变成了表达者想让对方相信的东西,而并非最初的真实。”
火车司机
“包装”——对于演员来说,可能是外貌、妆发、戏服、台词,也可能是面向演艺市场会被定义的标签、人设、戏路。叶童感知演艺市场的变化,是从角色类型开始的。
在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叶童塑造了很多经典角色,她们有各色各样的女性特质——灵动奔放如《烈火青春》的Tomato,明艳风情如《和平饭店》的邵小曼,柔情温婉如《阮玲玉》的林楚楚,古灵精怪如《笑傲江湖》的岳灵珊……
岳灵珊的悲剧色彩或许让很多人忽略了这个角色的特质。在叶童看来,岳灵珊某些程度能跳出传统女性角色的框框。在戏中,她第一次女扮男装。恰好因为这样的尝试,她引起了中国台湾知名制作人杨佩佩的关注,对方邀请她合作。由此,叶童为自己开创了反串的戏路——从《碧海情天》的岳瑛,再到后来家喻户晓的《新白娘子传奇》的许仙。
从《笑傲江湖》起,叶童开始女扮男装。(图/《笑傲江湖》剧照)
当年无心插柳的反串风格,从宝岛风靡到大陆。连她也没想到,许仙至今依旧是她最为人熟知的标签和角色。角色的成功塑造是把双刃剑,她总会被问——“是否会被许仙这个代表角色困住?”
“困住”更多是他人的想象,在叶童眼里许仙就是云淡风轻的一个阶段。她谈论许仙,会打开清奇的脑洞,与你说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是环保主义者,因为许仙爱小动物,才会放生白蛇。家里也是草药世家,令他懂得大自然和本真的世界。他的世界很单纯,才会容易陷入情网。”
当我们问:“如果能穿越过去,你想对许仙说什么?”她说:“要爱,就别怀疑。”
这又让人联想到她另一个经典角色——《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叶童饰演的赵敏,明媚当中又有硬朗的一面,任性骄傲之余,自带格局和气度,颇有现代女性的色彩。同一时期,许仙和赵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气质,让叶童的粉丝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倚天屠龙记》当中的赵敏,叶童演出了与其他版本截然不同的女性气质。(图/《倚天屠龙记》剧照)
“我不会给自己局限某个角色,这些可能性让我觉得更好玩。我不想把某个角色当成我的代表,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生命,也像我人生的某个阶段。“
“可能性”和“好玩”是叶童在访谈当中的高频词。当人设和标签都已经成了演艺市场当中默认的规则,她一以贯之的做法是,去掉外在的包装。然而,性别也是包装之一。她拒绝被市场定义,于是在演员的世界里,她能宏观地跳出演员的规格,也更有了自由本色的型格。
香港电影市场急促的变化,早让她感受到了来自时空的局限:“当你发现,怎么找了一个当我爸爸年龄的人来演我的伴侣,再后来(我)变成要演妈妈的角色,或者需要带比较年轻的演员时,你能感觉到角色的空间在缩小,但这就是很现实的市场,电影也有票房和商业价值的考虑。”
她观察到这并非是华语演艺市场会有的现状,“我想全世界的女演员都会面临这个状态,当下的市场大多是为了投资和商业价值考虑,真正描写女人的故事太少了。女演员都非常珍惜这些机会,好比因为《奔月》拿了金鸡奖的何赛飞老师,她是很有艺术修养、很努力的女演员。奖项和掌声会留给真正有准备的人。”
当被问到“有没有理想的女性角色”时,她笑着打比方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想法,我会很不开心。因为我一直都在等,就像小时候大人会问你,心目中理想的对象是什么。如果按照标准去找,会很痛苦,那会给自己设限,所以我没有特别去想我到底要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每个角色都有机会出色,只看你有没有好好地把握。”
话音刚落,她想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很想演一些唱歌跳舞的戏,比如歌舞剧。”
(图/新周刊摄)
黄金时代的港风让人回味,但叶童似乎并不恋旧,她说自己的喜好永远是向前看的。对于新事物,她向来是乐见享受的,社交账号开得晚,却玩得很尽兴——分享自己弹电吉他、跳舞等生活日常。
可对于时下流行的短剧市场和流量,叶童又流露出思辨的审视,一方面佩服年轻人的创造力和灵感,一方面又对追求快餐式的即时爽感有所警惕。
“它还是有点把观众惯坏了,让人没有耐心去看一部两三个小时的长片。我还是希望会慢一点。”
“现在连我穿什么衣服都有算法了,创作人还是不要被流量牵着走,要自己摸索才有原创性。我们在互联网分享不就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天地,交流特别的东西吗?”
(图/新周刊摄)
“如果有平行时空,不做演员会做什么?”叶童给了我们意外的答案——火车司机。她说这是她小时候的梦想,喜欢重复一模一样的事,但在当中又能观察到很多微妙的变化。“我觉得很好玩,好像在不变的速度和轨道当中,享受着周围的风景,来来去去的乘客也是萍水相逢之交。”
一位火车司机,这就是另一个她。她是一个始终在场的“观察者”——身处在轨道观察,用自我的定力锚定某种原则,与当下的日新月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她选择张开双手拥抱旷野的变化,无论是对于演艺行业在时代下的转变,还是岁月流淌过后的自我探索。
作者 谢无忌
编辑 Felicia
题图 新周刊
出品人 孙波
总监制 蔡彬/吴慧
策划 朱人奉/詹智彦/黄静利
统筹 李京霖
记者 谢秋如
导演 赖国彬
制片 谢秋如
摄影指导 赖国彬
摄影 李京霖 李丽珍 聂一凡 陈阜东
剪辑 陆雯雯 / 调色 赖国彬 / 收音 李京霖 / 灯光 魏向阳
商务统筹 顾冠楠
宣发推广 陈阜东 李树玟 李楷婷
设计 庄植轩
化妆 钟映平
场地鸣谢 雅昌(深圳)艺术中心
校对 遇见 / 运营 嘻嘻 / 排版 邹佳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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